俞帆没太明白他这句话什么意思,红酒容易上头,她思考不了太深入的问题。
赤霞珠快见底时,师越已然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公寓的半个主人,十分不见外地又去挑了一支酒过来。
“这个贵腐甜白的年份也相当不错,那年雨水特别多,贵腐菌感染了三分之一的葡萄园。”
金黄色的酒液倒入杯中,散发出蜂蜜与杏干的香气。
俞帆本来不打算继续喝,还是没忍住抿了一口,甜度恰到好处地平衡了酸度:“像小时候吃的杏脯。”
“奶奶总说,贵腐菌是上帝的礼物。”师越晃着酒杯,“它让葡萄失去水分,却浓缩了所有的美好。”
此时俞帆脸上已染了几分红晕,显得有些娇憨:“你今天真的很爱讲道理。”
师越认真回答:“不是我讲的,我只是转述。”
俞帆嘴里溢出一声轻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酒精能腐蚀人际关系中的柏林墙,两人的聊天更加直白,不再层层铺垫,也懒得反复试探,师越缴械投降:“好吧我承认,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
出乎意料的是,俞帆不答反问,且问得直接了当:“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童年创伤?”不等师越反应过来,她又自己回答,“那要让你失望了,其实我的童年比谁都幸福,我小时候也没经历过什么挫折。”
师越颔首,“嗯”了一声。
他知道俞帆小时候一直在小姨身边,她童年很幸福这一点毋庸置疑。
师越没被她的话题带跑,突兀地问道:“为什么今天你跟黎悦阿姨这么水火不容,你很讨厌她?”
“说实话,我不讨厌她,”俞帆喝了一口酒,“高三毕业那年,我先撞见我爸和怀着孕的董莉,后来才知道我妈跟他已经离婚了,显而易见这段婚姻是谁的过错,所以我讨厌的只有我爸和董莉。”
“那当时为什么你没有跟着黎悦阿姨走?”
“这是个好问题,”俞帆自嘲般笑了笑,“她根本没出现过,整个暑假我都在等她来带我走,后来俞思明告诉我,黎悦找了一个艺术家,去给艺术家的儿子当后妈了。”
师越皱了皱眉:“我听俞老师提过,那个艺术家送了黎悦阿姨一个画廊,就是今天那个?”
“嗯,她热爱艺术胜过爱自己的女儿,你问我讨不讨厌她,我说不清楚,我只觉得她不爱我,我对她也不依赖,我们之间的关系很淡,我真正厌恶的是俞思明现在那一家人。”俞帆用词刻薄,但语气很冷淡,冷淡到难以品尝出“恨”的滋味来。
这让师越忽视了自己的语言也许会冒犯到她,他急于将俞帆从泥淖中拽出来,口不择言:“其实,我觉得俞老师是爱你的。”
俞帆脸色微变:“我需要你在这里当说客吗?”
氛围陡然变得有些紧张,师越反应得很快:“对不起,姐姐。”
他道歉得十分顺滑,俞帆胸腔里刚燃起的火苗就被浇灭了,连着快到口的那句“拜托你摆正自己的地位”也被咽了回去。
他一叫“姐姐”,她这个姐姐就没办法再欺负人。
她将酒杯抓紧,拎着贵腐甜白和酒杯,起身离开了餐桌。
窗外的雨变得更加绵软,阳台的玻璃门一拉开,冷风就灌了进来。
俞帆裹紧外衣,在客厅边缘的地毯坐下,一半身体留在空调房,腿朝外蜷着膝盖,红酒和酒杯摆在她面前阳台的地板上。
房子的主人就这么背对着房子里的一切,不准备再招待所谓的客人。
师越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双肩轻微在颤动。
但自己明显不太合适现在过去打扰她,哪怕只是递个纸巾。
她是一个边界感如此强的人。
于是他默默关掉了客厅的灯,在黑暗中静候。
直到俞帆将那瓶贵腐甜白喝见底的时候,师越觉得她应该差不多平静下来了,于是拎着一瓶新的酒走了过去,一言不发在她身边坐下。
俞帆没有给他任何眼神,整个人的气场和夜风一样冰冷:“你今天做了很多越界的事情。”
师越置若罔闻,在她眼前晃了晃酒瓶:“这支灰苏维翁,原本只供家族饮用,我姐应该是偷偷寄给你的。”
俞帆终于转头看他,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聋了。
总不至于这小子是不乐意师雯雯“走私”了太多酒给闺蜜,要一次性喝回本吧。
师越视线落在酒标上,不去迎合她审视的目光,兀自解说:“灰苏维翁是长相思的粉色变种,口感更丰富……”
“我不感兴趣,也别用你们酒庄的背后故事来跟我讲大道理。”俞帆无情打断他,说实话,她并不关心这些酒的来历,也听不太懂,只觉着这个人今天各种不听话,她也没了耐心。
终于,师越没再回避她的问题:“跟你回家是越界,跟你聊天也是越界吗?”
俞帆盯着他,眼神算不上友好,说话一阵见血:“你是在用聊天试探我的边界。”
谁知师越没有任何心虚和退缩,他勾了勾嘴角,侧身微微倾了过去,带着黑醋栗气息的呼吸拂过俞帆的耳垂:“你觉得我想试探什么?为了了解你的内心世界?”
俞帆不想应下,显得自己很自恋,但是女人的第六感无数次敲响警钟——他就是越界了。
非常微妙的,说出来矫情但不说又憋屈的,似有若无的越界。
她缩了缩脖子,试图用头发遮掩自己渐渐发热的耳根。
虽然醉意已经很明显了,她还是尽力让自己的状态看起来理智:“你今天喝太多了,不仅话多,还爱学着大人讲道理,真的很烦人。”
师越轻笑,百口莫辩,也懒得争辩,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认领了“烦人”的标签。
俞帆又开口:“还诱导我喝这么多酒,你是不是很不甘心你们酒庄的酒都被我私藏了。”
“我刚刚说了,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师越的食指在杯沿画圈,“你明明今天那么崩溃了,还能忍住没跟你妈妈吵架,甚至把我当透明人,对我闭口不言,试图甩掉我……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寄托酒精能给你宣泄的出口,消解那些情绪。”
雨势渐大,在玻璃窗敲出急促的鼓点。
俞帆眼睫微颤,她看着窗外,目光有些失焦。
突然,她抓着酒杯不顾形象给自己猛灌了两口,然后手背一抹残留在嘴角的酒液:“我不需要消解,这种日子我每天都在过。”
“这种日子是什么日子?”师越凝视着她的侧脸。
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些醉了。
毕竟两个人分享三瓶红酒,这会儿要是还完全清醒着,都足以让他们酒庄上315打假晚会了。
时间似乎放缓了流逝的速度,一秒、两秒、三秒……俞帆都没有回答。
师越怀疑自己的行为又要被她判定为越界。
但俞帆只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反应迟钝而已。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突然淡淡地开口:“和亲人形同陌路的日子,没有人在意我的日子。”
“但是你童年很幸福,至少说明了你小姨很爱你。”师越这么说完全出于好心,他不敢提其他敏感的名字,只能把小姨搬出来。
却不知“小姨”两字微微刺痛了俞帆。
就连俞帆自己都没想到上一刻还在信誓旦旦说自己童年比谁都幸福,这会儿就猝不及防被一个称呼击溃。
——时过境迁,虽然不想承认,但她潜意识里也怀疑过,是不是一切都是假象,那些爱只是自己过度怀念添油加醋的产物。
醉意上涌,头晕目眩。
她脑海中不断闪过黎悦那些刻薄的嘲讽,闪过黎扬遥远的音容笑貌。
酒精放大了人的感受,它将那些细枝末节的、匿迹潜形的、隐忍不发的所有情绪都揪了出来,无限膨胀,再铸成牢笼。
见俞帆不说话,师越又开口:“你怎么了?”
她揉了揉鼻子,嗓子眼涩涩的,晕乎乎地摇了摇头:“没。”
红酒的后劲实在太充足,她觉得自己灵魂开始游离,躯体可以随时睡去。
“你别喝了。”师越伸手去夺她手里的酒杯。
俞帆的手指冰凉,师越碰上的时候,心里一惊,接着,他想都没想就握住了俞帆的手。
感谢灰苏维翁,要不是最后一瓶酒让他模糊了理智的边界,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越这么大的界。
而现在,频繁把“越界”挂在嘴边的俞帆却像个任由他摆弄的傀儡。
她呆呆地看着师越捧着自己的双手一边搓一边哈气。
“我们进客厅好不好?”师越哄着她。
她满脸酒气,摇了摇头。
师越怀疑她根本没听懂自己说话,又补充道:“你手都要冻僵了你知道吗?”
俞帆这回没摇头,也没说话,她抽回自己的手,紧紧贴在了脸上,然后托住了鳃,专注地看着窗外的雨景。
“姐姐你酒品不行啊,喝醉了这么难伺候,感冒了怎么办?”
师越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然后裹紧。
师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灰苏维翁,一口下肚,胃里暖暖的,胆子又大了几分,他愈发肆无忌惮:“为什么我姐总说你拒绝跟异性建立亲密关系?”
预料之中的没有回答。
他想知道俞帆有没有听懂,会是什么表情,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她现在居然闭上了眼睛。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地毯上,脑袋搭在上面,是一个自我感觉很安全的姿势,似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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