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窗外云层是厚重白色和阴郁灰色,天地间落满朦胧细雨。何伊走到别墅外露台看着远方群山和农田,大面积田野已经彻底荒芜,长满杂草,垄间摇曳着粉白和浅红色野花。
无边无尽雨幕里,刮来一阵寒意春风,她凝视着荒地上方被风扭曲的白雾,听见背后有敲门声,门其实是开着的。
“什么事?”
赵习走了进来,看见女孩站在雨幕中略微有些差异“我到镇上买了早餐,有包子、豆浆和稀饭,吃完饭要出门。最好换上旅游鞋,可能要爬坡。”
她听话地从墙角旅行包中找,像回避又坦诚地问他
“昨天晚上你回来挺早。”
“是啊~我发小基本都不在。有一个高中同学开饭馆,叫了当地行政系统里的人作陪,很无趣。特别是听说,高中时我讨厌的某个人前一阵子关进了看守所,这种高兴已经胜过赢牌,也足够了。”
“高中时期讨厌的人,现在依然印象深刻吗?”
他解开衬衫袖口,慢慢向上挽起,左边小臂有道蜿蜒伤疤
“说起来,他一直把我当朋友,发现被我阴了之后还很不能理解。最辉煌时候因为抢河沙经营权派人砍我,现在他已经完全落魄了,你看,就算是违法生意,也是要靠脑子吃饭,有句话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不是吗?”
他抚摸着那道狰狞伤疤,混乱青春岁月留下的印证。
“你讨厌的人应该很差劲吧。”
“类似契科夫笔下《变色龙》式人物,以中国人立场比那还过分。”
何伊努力把脚塞进一双灰白色旅游鞋,系好鞋带,她望着赵习冷漠茫然的脸,他从她漆黑瞳孔里看见了自己影子。
他缓慢地说“我父亲出车祸死得很早,他总担心我坐牢或者被人砍,我母亲在世界上以后该怎么办,临死前都不能闭眼睛。
忠诚老实,脾气暴躁。。。我让父亲失望了,跟大伯混得风生水起,装修别墅给母亲住,请了佣人照顾她。那个年代,任何一个人看见乡村暴发户别墅都该知道,这是投机钻营赚来的钱。。。这几年不同,我很早就觉察到水温变化,把家族资产转移国外,说得不好听,我大伯不是因为我运作关系,居家移民,前年就被剥夺人大戴表身份,估计要坐牢。”
何伊发现他说话做事是如此坦然,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想找一个人倾诉吗?
“你想说,金钱是肮脏罪恶得到的吗?”
“这些钱最开始并不光彩,后来越来越正规。”他眺望远处荒芜田地“旧时代法律有漏洞,制度体系不健全,在生钱门道里,你不去挣,会有大把大把人拼的头破血流去挣,只不过这些人里不包括我父亲那类人。。。我说这些,你讨厌我吗?”
“不会。”
“哦,我猜你不会。”赵习转身离开“吃完早餐我们到镇上转转。”
小镇并不大只有一条主干道,建筑集群风格依然停留在80年代,反而是城郊新建了行政办公楼和一幢幢高层商品房。中心人口日益稀少,走在马路上有奇怪感觉,仿佛过去、现在、未来融合在同样画布中。道路尽头有一扇古旧铁门,看见偌大操场和花岗岩升旗台,残破牌匾上隐约可见黑色漆字:太阳镇中学。
这所乡镇中学已经于去年彻底荒废,土地被政府收回,用于工厂招标,或者改建成养老院。老校区门上挂着一条红锈斑斑的锁,封闭着岁月萧条。新学校建立在采石场山坡下,非常崭新漂亮,但是学龄人口并不多。
赵习在门口伫立良久,他告诉何伊“我们走后门吧。”
主干道岔道过去,尽头有一个白色水泥塔,她惊讶发现自己曾经在梦境中像鸽子一样栖息在顶端,看见小镇全境。他脚步逐渐加快,何伊东张西望紧紧跟随赵习的脚步。
水塔底下有一排矮房子,是旧自来水厂职工宿舍,瓦片房和青砖上覆满青苔,住户基本都搬走,仅有一户人家还在。老奶奶用公共洗手池冲刷衣服,她抬起浑浊眼睛看着他们,从大城市回来的年轻人,忽然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
“呃。。呃。。唔!唔!”
“她认识你么?”
赵习忽然紧紧扣住她手腕,拉着快速穿过这片瓦房区,水塔后门是广阔荒地,隔着学校低矮的围墙。在高高茅草后面看见一个破洞口,四周散落着碎石和残砖头。
“那个人是一个聋哑人。”
“真可怜。”
“她可怜吗?”他站在荒地中央,凉又湿润的春风拂过衬衣“这里是太阳镇中学流氓打架斗殴地方,她最大乐趣就是看见不同弱者被打、挨揍,甚至在这里目睹过一个男孩被高中生强干。”
何伊抬头看着自来水塔,回忆昨天的梦
“刚进入城镇时候,我看见过白塔,世界不是这样。。。我在塔上,看见了太阳金色光芒穿透迷雾,小镇被镀金,万物复苏欣欣向荣!太阳很快又落山,远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夕阳晚霞和归巢鸟群,是画家笔下的童话世界。”
他骨节分明手指紧紧抓着她的手腕,疼极了。站在残败围墙外,翠绿柳树冒出嫩绿枝丫,可以看见远处荒无人烟的教学楼,何伊看见最顶端可能是寄宿生宿舍位置的窗户玻璃被风刮着,明亮地闪烁了一下。
“被高中生强干的男生,你认识吗?”
赵习瞬间松开她的手,像是被白色火焰烫伤,他很久才说
“我认识他,你也知道他的存在。”
“真的吗。”
“昨天晚上和我打电话的那个人。”
女孩有些脸红“你知道我在偷听你打电话?”
“是啊,我在夜晚中听觉很敏锐,何况你也不善于伪装。从楼梯上穿着拖鞋下来,先打开冰箱找什么,然后墙角塑料袋声,拧开矿泉水瓶喝着水,静止地站在我卧室门口,等电话结束才上楼。”
“他是你爱的人。”何伊眉毛渐渐拧起来,她开始认真观察他细微表情。
“。。。”他说“我上学开始就和社会上的人厮混,干过很多肮脏事情。那时和家里关系也很差,我爸打我皮带都抽断好几条,不过没用。”
赵习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烟点燃,烟雾缭绕间问道
“你能原谅我吗?”
女孩以为他在对白塔说话,呼啸中穿透时间,和过去那个自己对话。
所以,你能原谅我吗?
沿着水塔路线折返,从主干道左侧岔路拾级而上,山坡顶上有红色花岗岩雕刻的大门,用烫金镂空字体篆刻着太阳镇人民政府。他们来到门口推开滑轮铁门,发现这也是早在过去就已经死亡的建筑体。白墙蓝窗,多么鲜明的苏联时期建筑风格,院落里面长者参天巨杉树,摆放着水泥石凳子,枯萎红杉叶落满一地。
曾经三层办公楼安静极了,是1980年修建,对面是一幢5层水泥大楼,侧门有盘旋“之”字楼梯,大约是2000年左右新修建的。围墙尽头是旧厕所,旁边两个很深车库,当年放着乡政府仅有两辆军绿色旧吉普车。
赵习朝车库方向走去,童年记忆中,无数炎炎夏日下午,父亲作为专职司机接着下乡办事公职人员赶回来,那些人下车后直奔食堂。车子铁皮绿壳暴晒后散发灼人热气,他把一片梧桐树叶放在车子引擎盖上,发现烫得吓人。小时候也曾在寒冬季节坐过这辆车,车门不能完全合拢,冷风夹杂着雪花钻了进来。那年父亲把他带到乡镇下面村庄,在路过群山时,居然看见天空飞过十字型野生稚鸡。
后来父亲抱着表情不情愿的他,牵着母亲手,和吉普车合影。
赵保国出车祸那天夜里,人在县城医院抢救,他不知不觉来到这个斜坡下沉式车库。父亲灵魂栖息在不会亮灯的吉普车中,日常等待领导偶尔打个瞌睡那样,他昏昏沉沉安眠在老旧时光相册。
转过身,他看见何伊站在5层办公楼的楼梯口,沿着台阶盘旋向上,他跟随她上楼。
一层又一层,当站在四楼从围栏外俯瞰,远处有闪烁银光河流和成片竹林,飞鹤大桥连接着外界到太阳镇的路。有鱼肚子鳞片光泽的河流,梦中小男孩拉着她的手安静地躺在水底,脸色苍白如同画册上的纸人。
幽灵在水影晃动中喊她。
清风吹过,河床非常明亮闪烁一下!何伊后退一步,突然想起在荒芜学校最高处那扇透光玻璃窗,不愿意离开人世间的男孩!
很早前就死掉的小孩。
他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看他的男人。
“姐姐。”
何伊感到害怕,从四楼楼梯处往下跑时,看见来到三楼,同样在眺望的赵习,他正望着远处的河流。
中午他们在小镇吃了便饭,赵习手机消息非常频繁,旧友请客吃饭或是家族内事务。有些信息是不能回避的,在接到谁电话后,他告诉何伊,吃完饭可以去饭馆楼上休息,老板是他旧相识,她也可以随便在小镇上逛逛。
“下午5点半我来接你,如果来不了,吃完晚饭有司机接你回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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