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珍眼眸漆黑，唇峰极薄，是非常英气与清秀的长相，她放在石桌上的手白皙修长，十指皆带着茧子，其中右手前三指的茧子最厚，若不是长年搭腕、拿针，寻常女子的手绝不会如此。
想到自己自称通晓医术，实则连药都煎不好，林舒云默默自惭形愧了一下。
这样一心专研医术，治病救人的人，绝不是坏人。她莫名的对崔珍心生信任，决定据实相告：“是，我知道凶手是谁，但我绝不能说，我不能出卖一个救我于危难的人。当时，我去红袖坊给邱从川送喜袍，他新婚在即，却不仅留恋烟花之地，还把我也当做了其中女子，想要强行非礼我。我本存了必死的心志，没想到‘凶手’路过，一剑杀了他，将我从虎狼之口救出来。”
顿了顿，林舒云一字一句，坚定道：“也许‘凶手’在你们断案官员眼里罪大恶极，但在我眼里，他是拔刀不平的大英雄！所以抱歉，我不能说。”
崔珍并未露出失望之色，也没有侃侃而谈大道理，只是垂眸盯着冉冉升起白雾的茶茗，出了会神。
良久，她抬眸，笑了笑：“是，多行不义的人，必自毙。林姑娘，本来我还想劝你说出实情，助大人早日将‘凶手’捉拿归案。因为国舅爷对梁大人多有提拔之恩，近期他却因为独子之死迟迟破不了，而对大人心生不满，暗中打压。”
“呵，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林舒云嘲讽。
崔珍被逗笑，止住笑后，肃然道：“林姑娘别误会，梁大人不是这样的人，他投靠国舅爷，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而绝不是一丘之貉。”
“外界传言大人乖张狠戾，心狠手辣，是不折不扣的酷吏，可我并不认同此话。”崔珍喝了口茶，陷入回忆，“其实我与林姑娘也算同病相怜。我十五岁那年，父母骤亡，叔叔看我孤女可欺，为夺我家产，不顾我意愿，强行将我嫁与半老员外当继室。我反抗过，求饶过，但叔叔说，除非我死，否则即便我闹得嫁不成这个员外，也要嫁给另一个员外！”
她眸中泛出冷笑：“叔叔说的也对，我一个孤女，除了嫁人，别无选择。悠悠天地之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但也正因为如此，我行事也没有顾忌，大不了，一死而已。
我装作认命，终于打探出叔叔与那员外正在四海酒楼的山河厅合我的八字。我等了片刻，偷溜出府，扮成叔叔小厮，向酒楼掌柜谎称叔叔等菜不及，让我来催催。抢过叔叔点的汤煲后，我背着人，将自己偷藏的朱砂粉洒在汤煲中，意欲同归于尽。端着汤煲上楼时，正遇梁大人一身浅蓝色锦袍，和同僚漫步下楼。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喊住了我。
他垂眸看了看汤煲，又凑近闻了闻，我心跳如鼓间，忽见他一笑‘赵掌柜越来越会做生意了，不仅食材不新鲜了，连小二都是街上随意拉的了。’
赵掌柜赶忙赶上来解释。
梁大人摆手制止，挑眉看我‘这汤大有深意，你送到我包间里吧。’
关上门，他一撩衣袍坐下，悠悠看我，开门见山道：‘说吧，想害谁的性命？’
我自知谋算已全然暴露，难逃一死，索性全盘托出。
大人沉默了一会，拿勺子搅了搅汤水，笑了，瞥向我：‘果然人还是要多读书，不然下毒都没人喝。
我随之看去，只见原本金黄的汤水，此时竟变成了黑汁。
我当时非常愕然，还以为天意不许我抗争，后来读了医书才知，原来是因朱砂在高温下会便黑，而汤煲的温度恰恰非常高，朱砂自然就将汤染黑了。”
说到这，崔珍停了停，看向林舒云，询问：“人证物证俱在，你是否以为大人会立即将我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林舒云这才从故事中喘口气，将手上还剩半块的点心塞进嘴里，摇头：“行事未遂，且情有可原，他应该不会如此狠心。”
“姑娘看得透彻。”崔珍继续道，“之后，梁大人让我写了叔叔的罪状书，一纸告到了大理寺，由他主审，判处叔叔流放，并返还我父母财产。我与老员外的婚事，自然也作罢了。做完这一切，梁大人登门来访，向我说了一句话，‘律法处罚比起姑娘私刑，何如？’那一刻，我豁然开朗。”
林舒云也不禁赞叹点头。
崔珍一直冷漠的眉眼，终于露出点笑意：“叶梁律法是天下行为的准则，任何不公，任何蒙冤都可以从中求得方法，求得公道！梁大人清正廉洁，公正刚毅，从来不因身份贵贱、钱财多少来断案，而是以事实、以律法。只是有些小人明明犯了错，却不愿承担处罚，导致受害者有冤无处诉，公道无处求。外界对梁大人的那些评价，也全部是那些小人私心作祟，暗中诬陷诋毁之词，全然不可信。说来也可笑，明明那些达官显贵口口声声说爱民如子，实则心里想的和手上做的，全然相反。真碰上了爱民如子的好官了，他们反倒处处看不惯，将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后快了。”
林舒云提壶，替崔珍斟茶，含笑赞赏：“幸好像梁大人这样为民着想的好官，不在少数。流言蜚语只是一时，公道却是长久的自在人心。”
崔珍叹道：“幸好我于医术还有几分天分，在梁大人的帮助下，我学得医术，考得官职，治病救人，报效国家，不负此生了。......哦，怎么全说到我身上了......”
她看向林舒云：“我想说的是，梁大人并非坏人，姑娘不必戒备他，而是应该以事实为主，把当时的案发经过如实告知。如此一来，姑娘受辱一事，也会得到应有的补偿与道歉。”
闻言，林舒云怔住了，良久，才不确定道：“补偿？道歉？你认为国舅爷会这样做？”
崔珍毫不犹豫地点头：“会。”
林舒云无语抿唇。
梁濯那个比狐狸还狡诈的大理寺卿，手底下怎么会带出如斯单纯的“小白兔”啊。
权倾朝野的国舅爷给贫民道歉？呵呵，这样的事，话本子里也写不出来吧。
见林舒云不语，崔珍眼中漫出失望之色。她刚才的话虽全部是真心话，却也藏了一丝私心。从前国舅爷对大人欣赏有加，多加提携，只是因为独子之死，使得他心中有了隔阂。若是大人能抓到杀了邱从川的凶手，国舅爷定会消除隔阂，再度帮助大人，大人的官路也会更加顺畅，更能放手去做想做的事。
但是，林舒云不愿。
大人不仅没有强迫，甚至，还对她甚好。
崔珍落寞了神色，借机喝茶掩饰神情，只是茶凉之后，分外苦涩：“林姑娘是做药坊生意的吧。你生意很好，我耳闻已久。出于好奇，我也曾去过你林氏药铺，发现其中有十几种药，竟与梁大人的祖传药方一模一样。”
林舒云忙解释道：“是，我与梁大人携手合作。梁大人拿药方入股，我分利润给他，挺好的买卖。”
是吗？崔珍垂下眼睑，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
梁氏的药方，从不传给外人。
片刻后，她定了定神，笑了笑：“大人对姑娘，还真是特别。其实，今日并不是我与姑娘第一次相见。”
“啊？”
“你被捉下牢狱那晚，大人抽了你两鞭子，你当时昏迷不醒，是我诊治的。”崔珍止住林舒云道谢的话语，继续淡淡道，“当时我便察觉不对，大人审讯一向严苛，受刑之人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但他却对你多加怜惜，你的伤貌似重，实则只是看起来唬人而已，况且，大人还将他的祖传药方‘九阳玉露膏’给你用。
从一开始，大人对你便是极为特别的。这种特别，我想以姑娘之聪慧，应该能明白是为何。
那么林姑娘，容我冒昧的问一句，你还是不肯帮助梁大人吗？”
最后一句话，崔珍是目光灼灼，盯着林舒云一字一句问出的。
此时，天边的晚霞渐收，落日也即将投下最后一缕光线，林舒云整个人笼罩在朦胧的暖黄色光下，仿若空谷幽兰，曳曳生姿。
崔珍盯着林舒云，心逐渐平静了。
其实早在数日前的第一次相见，她就知道，有些东西，自己是再也得不到了。
“梁大人是对我怀有特殊情意。”林舒云终于开口，把玩着茶盏，徐徐道，“但我想，这情意不足以抵消国舅爷对他的帮助。正如你所说，他一心想抓捕凶手归案，一方面是因为律法，但更多的还是为了让国舅爷满意。而对我来说，一丝有杂质的感情，我都不能接受。”
“他都为你不惜得罪国舅爷了，你还这么误会......”
“天都黑了，你们怎么还在这？”
冷如清泉的嗓音从林舒云背后传来。
崔珍猛地住嘴，慌忙起身行礼：“大人。”
绯红官服一晃，梁濯慢悠悠的出现在林舒云眼前，挥了挥手：“起来吧。你们在交谈药理吗？聊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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