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五十块大洋,现在就签卖身契,今日先将孟公子的东西搬走,明日老爷亲自派人接他。”
今天是立秋,为了呼应节日揽客,醉仙楼特意弄了铜锅涮肉,整个楼里被热气笼罩着,人声嘈杂,像是一锅煮沸了的粥。
席家人把银元交给老鸨,对面笑得满脸褶子,不住地阿谀奉承着席家,夸孟鄢好福气,能被席老爷相中。
老鸨自己说的正在兴头上,瞟了一眼旁边垂着头,神色木讷的男子,一把将他扯到身边,险些给他拽个踉跄,不住地拍着他的肩膀赔笑道:“小孟,快点感谢人家呀!以后可就是去享福了!”
孟鄢理了理被老鸨扯皱的衣服,没什么表情,整个人利落地站在原地,即使身处在这片火热的氛围里,也没侵染他身上冷然的气质。
此人肤色苍白,像是许久未见过阳光。身量也是清瘦纤细,整个人像是张被水浸过的宣纸,一触即碎。
孟鄢额前的碎发长了,微微盖住了眉毛,但是挡不住精雕细琢的眉眼,他想起今早那呗搬空的房间,抿紧唇线,只问了一句:“我的琴呢?”
老鸨顿时在心里白了他一眼,并且大骂孟鄢没出息,都这个时候了脑子里还想着那把破琴。
见对面没反应,孟鄢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又问了一遍:“我、的、琴、呢?”
也许对方见孟鄢态度认真,这才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已经谴人先送进府里了。孟公子放心,毕竟您是席老爷亲自点明要的人,您重视的东西我们不会乱动。”
孟鄢松了口气,又恢复了刚刚沉默寡言的模样,收起了那隐约冒出的尖刺。
这把琴是母亲的遗物,也是他的饭碗。孟鄢自小在这里长大,琴身早已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在这他只是卖艺,毕竟他是男人,就算再好看,大多客人也过不去心里的坎。
却没想到他凭着一手出挑的琴艺,在半个月前,被来此地消遣的席老爷看中了。
而且席老爷竟然荤素不忌,还脑子一热要迎娶自己回家。
老鸨满面笑容地目送席家人离开,热切的目光移到孟鄢身上时顿时消散无踪,甚至没忍住,白了他一眼。
“你说你这时候不好好听话矫情个什么劲?进了席家以后有的是荣华富贵,还用得着靠这张琴吃饭!”老鸨恨恨地看着孟鄢,生怕他作出什么风浪让席家不满意,到时候手里钱就飞了。
她从鼻子里哼出不屑的音节,斜着眼睛嗤笑道:“你娘要是有你这好福气,今日你就是席家的小少爷了,还用得着现在委屈自己给人家做小。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个德行。”
老鸨的嗓音尖锐,犹如钢针般刺进自己的耳朵,周遭声音吵闹,此时的孟鄢却像是隔着一片湖水,一切都变得朦胧,眼前只有对方喷着口水的嘴脸。
她刚刚提到了自己的母亲,孟鄢想起来了。
对,当年母亲病重,老鸨不管不顾,他求着对方给母亲治病,条件就是留在醉仙楼卖艺,可母亲的病拖的太久,最后还是离世了。
母亲临死前哭着跟自己说,是娘对不起你,没把你生在一个好人家。
孟鄢神思混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老鸨的面前,猛然上去揪住了对方的衣领,面如白纸,手都在抖:“当初要不是你不给她治病,我也不会答应你卖艺!更不会被这个什么席家看上!”
“诶呀你发什么疯!”老鸨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逆来顺受的孟鄢敢对她动手,抬手甩了孟鄢一巴掌,力度大到对方脸顿时浮现一片红肿,她指着孟鄢破口大骂道:“别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就真成凤凰了!你就是个婊子生的野种!”
孟鄢的头歪向一边,一动不动,缓缓转回头,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老鸨看他的眼神,扬起手还要打他,结果却被拦了下来。
“你凭什么动手打人!”
老鸨觉得莫名其妙,孟鄢也惊讶地抬起头,眼前一个高大的身影拦在自己面前,穿着得体的西装。
见对方打扮不俗,估计是哪位客人,老鸨便赔笑道:“下人犯了错,教训教训。”
“那也不该打人。”眼前这人嗓音威严,掷地有声,老鸨不敢再狡辩,只能一个劲的应好。
终于,那人缓缓转过身,孟鄢抬起眼,怯生生地看着他。
这人真好看,孟鄢看到他便是这样的想法。
但是孟鄢没有仔细观摩他,只听到对方关切的问候:“你没事吧?”
孟鄢摇了摇头,他感受到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人似乎还要说些什么,远处有人忽然喊了一声“乐言”他回应了一句,便急匆匆的离开了。
萍水相逢,对方只是偶然出手相助罢了。
孟鄢如是想。
·
第二天孟鄢就被席家人接回了家,跨入门口还一切如常,过来萧墙便是另一番世界。席老爷正坐其中,一旁是他的原配大房,两侧是他的各房姨太太。
孟鄢站在众人面前,头顶的天井四四方方,把人困在这里活像个囚字。他按部就班,随着席家的规矩,向席老爷和大房敬茶。
席老爷如今年过百半,但并未显得特别苍老,蓄着山羊胡,眼皮尾端耷拉出一丝细纹,看起来甚至有些慈眉善目,接过孟鄢递来的茶时还不忘摸了一把他的手,那触感让孟鄢胃里一阵翻涌,强忍着没有立刻缩回手。
孟鄢给席老爷敬完茶又转向大太太,这女人与席老爷年龄相仿,眉毛颜色很深,嘴唇涂了口红,颜色艳得像血,身上穿着黛青色的旗袍,他将茶递过去时又看到对方手指上的丹蔻和腕上的佛珠。
大太太也面色和煦,席老爷和她坐在一起,活像一对恩爱夫妻在看着自己的小儿子。
孟鄢觉得十分割裂,转念又嘲笑自己异想天开,人家真正的儿子们一个出国念书一个在忙家里的生意,自己无非是一个被人买来的玩物,也敢跟人家的亲骨肉相提并论。
席老爷盯着他的脸移不开眼睛,一旁的大太太用余光瞥了一眼席老爷的痴态,心里冷笑,但面上依旧温柔。
“这长得还真是出水芙蓉般清丽可人,”大太太抚掌微笑,声音不大,却将席老爷从温柔乡里点醒:“日后便是我们席家的人了。”
卖身契的落款从妓院变成席家,于他而言相差不大,孟鄢垂着眼睫,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落下一片阴影。
他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谢过老爷,大太太。”
今日夫妻二人的打扮不是一般的隆重,孟鄢猜今日定然有别的大事要操办,不能只是为了欢迎自己。
果不其然,晚宴时他听到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和丰富的菜系中才知道,这顿饭是给留洋归来的席家二少爷接风洗尘。
他本应该坐在四姨太的左侧位置上,但是席老爷铁了心要在院里当一次昏君,不顾他人目光,在自己身旁添了个小凳招呼孟鄢坐过去。
一旁的大夫人脸色几乎挂不住了,席老爷子自己过完了瘾,然而遭人非议的却是孟鄢,他抵抗不了,只好硬着头皮过去,坐在了那块小凳上。
席老爷握着他的手,皮肉细腻,柔若无骨,捏在手中把玩。孟鄢微微垂着头,这个位置将餐桌上的所有人一览无遗,大家神色各异,众人的目光聚在自己身上,或好奇,或鄙夷,孟鄢都当看不见。
不过他偷偷扫了一眼,发现三姨太那个位置还是空着的。
正在他疑惑之际,厅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下人恭敬的问好声。席老爷闻声望向门口,嘴上笑骂着“那个混账小子,总算知道回来了”,眼里却盛满了藏不住的笑意与期盼。
只见三姨太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柔又欣喜的笑容,而她身后,跟着一名个子极高的年轻男子。
孟鄢此时忽然明白,三姨太原来是去迎接自己的儿子去了。
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就是席家二少爷,他快步走来,裹挟着一阵微风便闯入众人的视野里。身上还沾染着桂花香气,驱散了院里腐朽陈旧的木头味。孟鄢嗅到香味才抬起头,发现庭院里的桂花开得正盛。
同时,他也清晰地瞧见了这位二少爷的模样。
他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位二少爷,而对方也触及到了孟鄢的目光,眼里流露出不可置信。
原来这个席家二少爷就是昨天在醉仙楼为自己解围的那个人!
昨日尚且不敢过多打量这位恩人,而如今却迫不得已看得仔细。
此人换了身打扮,穿着剪裁合体的西洋学生服——白衬衫、黑西裤,外面套着件灰色马甲,与满屋子的长衫旗袍格格不入。他面容俊美,鼻梁高挺,唇形饱满,眉宇间还残存着一丝未脱的少年气,但眼神明亮锐利,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亮丽新奇的劲,在这灰败的宅院里,席二少鲜活得晃眼。
“爹,我回来了!”席二少的震惊转瞬即逝,见到席老爷,便嗓音洪亮地喊道,笑容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小犊子!才知道回来!”席老爷让他坐下,“给乐言上壶酒,今日我们好好喝一杯!”
原来他叫席乐言,孟鄢终于得知了他的名字。
从刚才进门到现在,席乐言的目光环视过在场众人,都是那样礼貌又体面的模样。唯独经过在父亲身旁的孟鄢时,像是被烫到般飞速移开,只留下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有些厌恶的余光。
席乐言进家门之前便得知了父亲纳了位男姨太,只是没想到,这个叫孟鄢男姨太竟然是昨天自己出手相助的人。
孟鄢的容貌清丽,身形单薄,席乐言虽然不齿其人,但却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好看。昨日他在醉仙楼里就见到了对方脆弱不堪的模样,羸弱又漂亮,尤其那双眼睛,清亮得像是两汪湖泊,眼下更是巧妙地长了两颗对称的小痣。
孟鄢捕捉到了席二少的目光,但事已至此,他也来不及在乎对方怎么想了,只是垂着头慢条斯理地吃饭,这顿晚宴相当丰盛,孟鄢沾了二少爷的光才吃上的。
席乐言还是年纪太小,什么事都表露在外,席老爷也发觉席乐言故意冷落孟鄢,便主动道:“乐言,还没向你五姨娘问好。”
话音一落,四周顿时一片寂静。席乐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对这新进门的五姨太横竖不满意。席乐言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咽下嘴里的饭菜,又仰头灌了杯茶顺下去,才来到孟鄢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孟鄢抬眼瞟了他一瞬就顿时移开了目光,对方倒是垂着眼眸,不错眼珠地看着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眼里闪过一瞬不耐和鄙夷。
“五……姨娘好。”
席乐言对着孟鄢这个男人喊姨娘的时候仿佛含了块烙铁在嘴里,还差点咬到了舌头,三四个字让他说得磕磕绊绊。
对方开了口,孟鄢就不能继续沉默不言,他有些犹豫地抬起头,一瞬间和席乐言的目光相接。
席乐言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与自己相差无几的男子,忽然间所有的不满都梗在了胸膛。
明明是和昨日一样的目光。
父亲最高兴,在场的人也都是漠不关心或者看戏的模样,只有孟鄢,微微泛红的眼尾看着似乎自己哭过。
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当着这个“五姨太”,席乐言突发奇想,万一他是被迫的呢?
“怎么二少爷在国外待了两年,回来连中文都不会说了?”一直冷眼旁观的四姨太忽然开口,打散了席乐言的念头,她颇有些玩味地挑起眉毛:“还是说没见过男人当姨太啊!”
这话顿时戳破了席乐言内心的想法,而府里一直维持着那种微妙的氛围也被四姨太的话打了个稀巴烂。
眼见席老爷脸色逐渐阴沉,又是关乎自己儿子的事三姨太脾气再好也坐不住了,有些为难地打圆场,勉强笑道:“云衫,你又说笑。”
原来四姨太叫云衫,孟鄢在心里说道。他看着四姨太大笑不止,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最后拿手绢揩去。
“行了,有点规矩!”席老爷冷声呵斥,顿时桌上人人都噤了声,不过四姨太闭嘴闭得不是很心甘情愿。
这顿饭接下来就在这诡异的气氛里吃完了,孟鄢被下人引着,穿过重重回廊,终于来到了自己的房里,是院子里的一处西厢房。
这位置实在是偏僻,后面就是席家大院的后门,出去便是后院的池塘。
池水波光粼粼,旁边的桂花树散发着幽香。这里对孟鄢来说倒是满意,至少这个位置还能讨个清净。
而且这里的月色很好。
由于没什么遮挡,月光上来时能透过门窗,将屋内照的明亮。
孟鄢洗漱过后便合衣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这席家有个规矩,老爷在谁房中过夜了,便将门口的金铃摇响,这样整个院里都知道老爷今晚宠幸的是谁。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摇响的应该就是孟鄢的金铃,但是到现在为止也未见到席老爷的身影,别处的铃声也没听到,孟鄢忽然抱有一种侥幸,或许今晚可以躲过呢?
直到夜深他快要昏昏欲睡时,门外被人敲响,孟鄢刚来,院里还没排开人手给他安排丫头,于是自己披上外衣开了门。
门口正是席老爷的人,对方脸上笑意森然:“五姨太,老爷叫您过去”。
孟鄢顿时掐紧了衣角,天幕的月亮倒映在院里的池塘,一只蜻蜓点在水面,将其打碎成阵阵涟漪。
这一遭终究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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