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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赐婚

燕朝景明二十二年。

江太师府。

初冬季节,望秋阁前的水池覆了一层霜。空旷院落中,寒风无力卷过枯枝败叶,在地面划出呲啦声。

“竹韵,房内可还有木炭?”

“没有了……望秋阁上下的炭都已经用光了,今年夫人那边又克扣了许多,今早我去账房要,却被夫人那两个大丫鬟赶回来了。”

“可眼下这才刚入冬,待到下雪时,冷的日子还长着……”

“是啊!也不知夫人做什么,向来这般欺负我们小姐,不就是因为小姐不愿喊她一声母亲吗?要我说,小姐不喊她是对的,当年苏主子……”

“嘘,万不可再说了,隔墙有耳。你自以为出气,却会害了小姐。”

竹语严声喝止了边搓手边埋怨的竹韵,端着食案,推门步入房内:“你若是这样心疼小姐,倒不如再想想今年该怎么过冬。”

分明是姑娘家的闺房,却因陈设稀少陈旧而显得萧瑟。

雕窗紧掩,寒冷却无孔不入。

少女裹着棉被坐在书案前写完最后一个字,听见脚步,她搁置了笔望向来人,又瞟了眼地上足炉,语调轻柔:“竹语,炭烧完了吗?”

江渺月自然是知道裴氏那边克扣了炭。

一丝寒风绕过鬓发,每逢冬季,这般刺骨气息便让她忆起那一年冬。

自娘亲去世,裴氏被抬为新夫人后,江渺月便被过继给了她。

自始至终,她都不愿叫裴氏一声母亲。

她清楚地记得,八年前,苏氏究竟是怎么死的。即便这件事已经成了府中禁忌,偌大的太师府再不曾有人敢提半句,那段记忆在她脑海里还是无比清晰,一闭上眼,犹如就在眼前。

那年江渺月八岁,也是这般寒冬。

小小的她紧紧握着娘亲逐渐冰冷的双手,她在落泪中听见有人说,毒已攻心,裴姨娘终于可以如愿了。

那日大雪,她不顾阻拦跑出府,狂奔在风雪中,步步脚印陷在积雪里,冻红了脸,只为寻一名大夫为娘亲诊治。然而跑遍整个汴京城,大街小巷竟无一所医馆开门。

裴氏毕竟是世家小姐,兄长又是当朝定国侯,在当年仍是五品诸中大夫的江崇晟身旁做妾自然是委屈了她。

可如此便要害死她的娘亲吗?她不是没问过,没反抗过,然而得到的却是父亲的冷眼以对和日渐疏远。仿佛他根本就不在意糟糠之妻的死活,在他眼里,只有仕途与利益。

恨自那日起深种,埋在她最不为人知的心底,久到她麻木。

自那日起,即便常年体虚不济而畏寒,她也从心底里不再害怕冷。

“小姐不用担心,奴婢和竹韵正在想办法。”竹语连忙将门掩住,生怕透了风进屋。她将食案放在方几上,布好菜道,“小姐,快趁热用膳吧。”

江渺月瞧了眼桌上清汤寡水,面不改色入座。

面对这些,她早就习以为常。

虽住在这太师府望秋阁,在所有人眼里,也只不过是金玉其表。

略吃了几口,便听见竹韵从门外探声:“小姐,裴小侯爷回汴京了,眼下正在澄霁苑,诸位小姐少爷都去见礼了。”

江渺月本就没什么胃口,闻言顿了顿,放下手中筷子,对着身侧竹语开口道:“那件狐裘可还在?”

那年御苑冬猎,是她失去娘亲的第二年。江崇晟借着新夫人裴氏的光,一路升迁,被钦点举家陪同狩猎。她被庶姐丢在茫茫雪色中,衣衫单薄,却咬牙扶着树枝,一步一步寻着出路。

裴行琛驰马找到了她,将在围猎中打下来的白狐送给她做狐裘。

她一直命人压在箱底,舍不得穿。

因着裴行琛是裴氏的亲侄子,她也曾厌恶过他。可意气风发的少年稳坐于马上,在漫天大雪中向她伸手,星眸闪烁,正气凌然。

自他求学一别,三年未见,不知如今他是怎样一番模样,可有所作为。

竹语为江渺月披上雪白狐裘,她本就一身素色,此时狐裘在身便更像只瘦弱的白兔。

竹语轻推开门,寒风拂面,江渺月将脸埋在柔软绒毛中。

澄霁苑内,腊梅待开,香气扑鼻。冬柳轻抚池面与天色相接的斑驳寒霜,一弯拱桥添了几分雅趣。江渺月望穿月窗,隐约看见几个人影正站在水榭旁,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行琛表哥去幽都游学那么久,可给浅浅带了礼物回来?”

“你这小丫头,礼物自然是不会少了你的。”清朗音色顿了顿,语带笑意,“你们倒是都来了,渺月表妹呢?”

江晚宁满不在意道:“表哥寻她做什么?昨个她偷跑到太学馆去,被徐尚书家的衙内发现给送了回来,父亲罚了她抄二十遍女诫呢,现在许是还未抄完吧。”

“姑娘家家也不知道跑出府去做什么,若是传出去了,还得说太师府的小姐竟这般不懂规矩,轻贱自己。”

裴行琛拧了眉,正欲为江渺月出声,却听回廊处传来少女不卑不亢的清冽嗓音:“二姐,裴小侯爷什么时候是你的表哥了,尊卑不分,如此便叫懂规矩了吗?”

众人闻言齐齐回头,望见一身雪色的江渺月正带着丫鬟从容走来。

“你……你还长幼不分呢!”江晚宁瞪着她,却碍于裴行琛在场,不好发作。

作为庶女,她自然是没有资格唤裴行琛表哥的,按礼仪,还需得喊一声世子殿下,只不过裴行琛向来不拘小节,并未制止,她也就随着姐妹们唤了。

而江渺月虽在府上不受待见,然到底是前夫人所出,嫡女之名仍在,与裴行琛自然是能以表兄妹相称的。

看见来人,裴行琛眉间的川字才舒展开来,染上笑意,朗声唤道:“渺月表妹。”

她和记忆中那个娇小玲珑的小姑娘,并无太大差别。面色依旧苍白如霜,眼眸清澈,笑起来嘴角梨涡微现。只不过是双颊婴儿肥随年月褪去,下巴尖了许多,显得越发清瘦。

方才听江晚宁说她偷跑去太学馆一事,裴行琛自然明白,江渺月自小便笃学好古,只盼有天女子也可参加科举。

只可惜妇人自古以来无故不窥中门,如此求学,怕是反倒会害了她。

“行琛表哥。”站定时,江渺月瞥一眼江晚宁等人,浅笑着唤裴行琛。

江晚宁脸色一沉,欲言又止,憋得脸色通红。

裴行琛方欲与她寒暄几句,便见嬷嬷扶着裴氏悠悠走来。

裴氏年近四十,步伐依旧端庄不失风韵,正是那个在人前无比雍容华贵的太师府主母。

待她站定,淡淡扫了眼福身见礼的少年少女们,目光在江渺月面上停滞了一会儿,最后望向站在中间的裴行琛,笑道:“珞儿,你这几年在幽都求学,倒是长高了不少,这次回来几日,可还会再走?”

感受到那冷冷目光,江渺月半阖眸色,习惯性敛去眼中那抹痛恨。

“姑母。”裴行琛上前见礼,应道,“侄儿学业既成,往后便留在汴京,不再走了。”

裴氏不动声色抬了裴行琛行礼的手,点点头道:“如此也好,在你父亲身边做事,也能为侯府分担一些。”

“既来了,这几日便先留在太师府歇息吧,正好与你表弟表妹解解闷,也可教教你表弟功课。你父亲那边,我已派人去通报过了。”

“好,就听姑母的。”

就这样,裴行琛暂住在府上的事便定了下来。

话了一番家常,众人伴着裴氏和裴行琛远去,唯有江知浅悄悄跑到江渺月身侧扯了扯她的袖子:“三姐姐,你不要把二姐的话放心里去,她嘴巴就是那么讨人厌。”

白色雾气随江知浅开口呼出,她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手心揭开。

油纸中间躺了两枚有些不成样子的海棠酥,江知浅见此委屈瘪嘴,小脸羞愧地递给江渺月:“竟碎掉了,我分明好好护着的……”

江渺月心间一暖,朝她摇摇头,淡笑接过海棠酥:“没事的,浅浅。”

她这个嫡妹,自小养在江老夫人身边,一向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心思纯洁不染是非,也从不曾和别的兄弟姐妹一样给她脸色看。

看见江渺月不甚介意,江知浅遂绽开明媚笑颜,婆娑可爱。待江渺月张嘴咬下一枚海棠酥后,她适才小跑着追上裴氏等人。

瞧着娇俏的粉黛色身影渐渐跑远,江渺月将油纸包递给身后竹韵。她胃口怏怏,心思全在太学馆上。

昨日如往常扮作陪读小厮到太学馆旁听,听夫子讲到“略识道理规模,功夫次第”,只听了一半,竟被那新来的徐衙内识破给逮了回来。

看来往后需得更加小心了。

刚一宿没睡抄完被罚的二十遍女诫,她便又思量着一会儿该如何再乔装前去。

-

江渺月将手揣进袖子里。

方才从太学馆一路偷溜回府,望着路边热气腾腾的烤红薯不由艳羡。听闻有圣旨下达府上,也只能放弃那烤红薯,速速赶了回来。

一路边走边整理装束,不能让人发现自己又擅自离府,于是在无人小巷里随手将头发简单绾了一个发髻。

刚至行云厅前作庭,便见宦官携圣旨已到,众人陆续跪在庭内。

悄悄自廊处踱步入庭,江渺月瞧见裴行琛也在其间。

她不动声色跪在江崇晟和裴氏身后,垂眸等着宣旨。

“姐姐,你刚才又去偷听夫子讲课啦?”

少女悄声,江渺月略一侧眸,望进江知浅圆圆杏眸,对着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再眨眨眼。

江知浅会意,便也抿起嘴笑,重新将头垂下。

“诏曰:朕闻太师江崇晟之嫡女,性婉质柔,仪端德懋。太子既冠,宜建室家。兹尔佳女,作配储君,天造地设。”

“着礼部与钦天监择吉日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言毕,一庭冷寂。

久久未得到回应的宦官有些不耐,也只毕恭毕敬地提醒:“请接旨吧,太师爷。”

尖细如丝弹在棉花上,传入江崇晟耳里,却犹如晴天霹雳。

他轻颤着双手,伸手去接那明黄圣旨,面上有些挂不住笑,却也只能强装喜悦道:“臣接旨,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万岁!”

话音回荡庭内,裴氏的身形一僵。

江渺月垂着头,担忧瞥向一旁江知浅。谁知小姑娘也委屈地偷偷瞧着她。

江渺月见此,对江知浅递去一个宽慰眼神,思绪翻涌。

皇帝有五子,夺嫡之争这些年来暗流涌动。

七皇子顾砚舟,母族并不显赫,生母于美人曾只是萧贵妃身边的陪嫁宫女,自然无权无势。而传闻中,他本人谦逊有加,无功无过,也许因此正中了皇帝多疑且忌惮权贵的下怀,近几年对他反倒愈加关怀。

他也于今年中秋盛宴上,因救驾有功而顺理成章坐上太子之位,其中算计,旁人自然不言而喻。

而江太师府,一向都秉着立嫡不立庶的观念,站在皇后所出的三皇子顾斐玉一侧。

皇帝此举,将太师府嫡女赐给新上位的太子,想来也是为了牵制朝中势力,借此打压三皇子一党。

这些心思,在朝多年的江崇晟又如何不知,只是圣心难测,顾砚舟一无母族帮衬,二无可圈可点的功绩,三只怕是皇帝在夺嫡之争中使的缓兵之计,太子之位未必能坐得稳妥,如今的东宫岌岌可危,胜似火坑。

待送走宣旨的宦官,江崇晟看着手中圣旨,烦闷横生,然碍于裴行琛在场,他只是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裴氏跟在江崇晟身旁多年,自然也懂其间利害得失,更是担忧自家女儿嫁给那徒有虚名的太子。裴氏无心去顾他人,两步跟上江崇晟,只求能还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江知浅跪在地上怔愣片刻,才起身拉过江渺月的袖子,眼中含了氤氲雾气:“三姐姐,浅浅不想嫁给太子,浅浅该怎么办才好?”

江渺月伸手揉揉她的发,虽有心疼,却并不开口,全因此事根本无从宽慰。

圣旨既已下了,哪会有收回去的道理。

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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