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日短,刚至酉时天边落日霞光映照,暮色渐显。
书案前,江渺月提笔在小册子中书写。遇到新鲜字句,又或是精妙有趣的琴棋谱、药理等等,她都会记录在册,如今已写满了好几本。
正当落下最后二字,竹语从外推开房门:“小姐,太师爷和夫人来了。”
风裹挟寒意吹进房内,江渺月的手微微一顿,搁置了笔,合上册子起身,心如明镜,知二人此行定是与上午圣旨之事有关。
人踱步至房内,江崇晟皱着眉头,扫了眼屋中陈设,见江渺月乖顺颔首作礼,他神情才缓和几分。
“父亲,夫人。”
闻江渺月如是唤裴氏,江崇晟还是不悦拧眉,奈何眼下有要紧事,便也懒得说教她,只是同裴氏坐到一旁陈旧罗汉塌上,仿佛真心实意慈爱道:“月儿,你如今已及碧玉,也的确比你四妹妹懂事许多。”
“这些年来,父亲忙于朝政,待你们兄弟姐妹多有疏忽,特别是对你。”
说着,江崇晟朝后摆摆手,示意下人将东西抬上来。
三大箱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就此置于萧瑟的望秋阁中,格格不入。
“这是父亲和你母亲为你打点的。”江崇晟含笑说完,复脸色一变,叩桌道,“你屋里的人怎如此没规矩,我与夫人来了也不知道奉茶?”
竹语竹韵惶然上前,二人刚要跪下认罚,却听江渺月漠然道:“父亲有何事,大可直说。”
江崇晟闻言,骤然语塞,自然是恼怒无比,正欲呵斥,裴氏不动声色地抚过江崇晟的手,耐着性子说:“既然你已开口问了,我便也不再拐弯抹角。”
“你今早也听见了,赐婚圣旨上未曾指名道姓钦点谁,只说是要太师府的嫡女。你既是苏氏之女,如今又养在我的名下,唤裴世子一声表哥,按理也是嫡女。与其说要你替浅儿嫁入东宫,倒不如说将此机会给你。”
“往后嫁入东宫做太子妃,享尽荣华富贵,也是你父亲仁慈。”
“至于嫁妆,依照太师府门楣,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
江渺月对此早有预料,淡然听着,神色不泛一丝波澜。见裴氏面上一僵,她稍一欠身:“渺月谢恩。”
最后一丝余晖褪去,江渺月又翻看起书架上棋谱。江崇晟和裴氏已经走了,竹语为她掌了灯,空留三个箱子被冷落在地无人过问。
见江渺月始终淡定不语,竹韵嘟囔了嘴,急道:“小姐,太师爷和夫人这分明就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宫墙之内人心复杂险恶,吃人不吐骨头,更何况这新太子……”
竹语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我说你这嘴,迟早落了祸根!皇家的事,我们做丫鬟的怎好多舌?也就是咱们小姐才不会怪罪你,往后随小姐入了东宫,可不能再如此口无遮拦,免得惹火上身,连累了小姐......东宫就算再似火坑...总比小姐在府中吃不饱穿不暖的好......”
竹韵惶然拂开竹语的手,果真不再接着说了,压低声线悄声朝竹语嗔道:“竟连你也同意?”
江渺月收起棋谱,此时读不进心里去,恹恹出声:“事已至此,谁不同意都无用。”
又打趣她道:“或是竹韵认为,任凭裴氏将我许给年过半旬还未嫁娶的乡野村夫更好?”
“呸呸,我的小姐,奴婢怎么可能会这么想!”
“那便也不算太坏。”
“可是......”
竹语见她离开书架,便速将烛灯灭了一盏,生怕浪费,再给了竹韵一个眼色,示意她先将箱子移到一边。
“江崇晟既铁心要我做那颗弃子,那我便只能顺着。只是后事如何,自然也由不得太师府。”
次日,还未破晓,江渺月已了无睡意,竹语和竹韵正坐在门口竹凳上浅酣。这日正是宫中派人前来合婚择吉和下聘之日,江渺月由着二人再睡一会儿,自行起身洗漱一番。
听到动静,竹语迷迷糊糊醒了,想起正事,急忙将竹韵拉了起来,二人便慌慌张张为江渺月梳妆。
择了条水色云纹复袍换上,已是柜子里最像样的衣袍了,却还是略显寒碜。这几年虽没有像其他公子小姐一般猛长身高,不必每月量体裁衣,她仍是难得能有一件体面衣服。
说起来,每逢换季都有嬷嬷来望秋阁给她量身子,可做的衣服却不见踪影,又或是只余一些边角料,大多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次品。
而那些料子,总会适时恰巧地出现在江晚宁身上。
裴氏对此一向漠然置之,放任纵容。好在,她对衣物首饰之类并无追求,自然也不屑去争。
略施粉黛,也算有了点气色,望向铜镜中整理衣摆时,有裴氏院里的婢女过来通报说宫里来人了,让她过去。
应声后,竹语竹韵伴她走出望秋阁,拐过几节小院长廊,又至行云厅,命人在外面候着,独自步入。
一抬眼便见一位长须老者落于左侧上座,正和主座上的江崇晟与裴氏道喜,一旁站了两个宦官,在看见江渺月缓步走来时,停了客套,将审视目光投向她。
只见江渺月行至厅中,落落大方道:“见过父亲,夫人,监正大人。”
钦天监监正周胥,正是如今皇帝眼前的新贵红人,江渺月垂眸,忆起关于此人的传闻。
据传,三年前,他本是姑苏清源山上一名籍籍无名的道士,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在那年皇帝微服私访江南,行于断桥之上时,他猛然冲到皇帝跟前跪拜,称其夜观天象,见紫微星动,得知皇帝南下,特来禀报皇帝当日不可夜游西湖,更不可乘湖上画舫。
彼时皇帝半信半疑,终是照周胥所言未去,翌日得知,当夜雷雨交加,狂风大作,一艘画舫被一道落雷劈中,大火在湖面蔓延,烧了整整一夜方灭,而舫上之人则无一幸免。皇帝大惊,急忙命人将周胥寻来,带回汴京,封以钦天监监正之位,掌管天文历法与祭祀,将本该是礼部的大多职责都全权交给他。而近日来皇帝对他更为宠信,处理朝政云云,也会让他算上一卦,再做定夺。
朝中清流对此颇有微词,又碍于圣意,不敢妄言,因此周胥即便只是正五品的官职,像江崇晟这般身居高位,对他也是不可不以礼相待的。
见江渺月开口,周胥惊于她的从容,此女一眼认出他的身份便罢,礼仪步态也恰到好处,便赞道:“这便是贵府嫡女了,不愧是大家闺秀风范,太师爷与夫人真是教女有方啊。”
江崇晟挂上官场上那副笑,遂道:“监正谬赞了。月儿,落座罢。”
“是。”
周胥圆滑的笑中浮着一丝难以琢磨的神情,虽老矣,面色依旧红润,被宫中美酒佳肴养出一身肥膘,不似个长年清修的道士,更似太监。
江渺月坐于下方,听二人寒暄片刻,见周胥拍拍手,朝外道:“抬进来。”
话音落,一箱接着一箱聘礼陆续被内侍抬至厅内,豪华阵仗尽显皇家贵胄,江渺月面色仍旧波澜不惊,在太监们来来往往中,随江崇晟与裴氏起身,见周胥从一名内侍手上的明黄小盒中取出一张龙纹聘书,奉到江崇晟手中。
皇家聘书,以云龙纹蜡笺书写,盖有玉玺与皇后凤印。用世间最为珍稀的墨宝,写下二人名字,燕朝太子顾砚舟,与江家嫡女江渺月。
周胥宣读完礼单后,她同主座二人再次跪拜谢恩,而后合八字,择吉日等,就不再是她需要参与的了。
从行云厅出,时辰尚早,晨光柔和,行云厅回廊旁竹影婆娑,但见裴行琛立在一侧,眼含担忧看她走近,停在他面前,待他欲言又止片刻,终是开口:“表哥并非要在你大喜之前说些晦气话,但如若往后,你在东宫有难处,我会...”
话到嘴边,江渺月望进他眼眸之中。
裴行琛对上那双冷眸,一怔,仍是将话咽了回去,复勾起笑意,又说:“也罢,无论如何,太师府和表哥是你的后盾,饶是东宫太子也不可辜负了你。”
江渺月听他说太师府三字,说得太没底气。聪明如他怎会不知其中利害。
又怎会不知她只是太师府一枚弃子?也许对他而言,嫡亲表妹不用被送入虎穴,正应当松一口气才是。
江渺月笑着谢了他的意,见他神情复杂,也没辩驳什么,礼貌道过别后,带着竹语竹韵二人直径往回走。
刚走出没多远,便于澄霁苑长廊处,听见疏影阁传来嘈杂,原是江晚宁正摔东西使性子,江渺月步子未停,然而江晚宁聒噪骂声句句传入耳畔。
“凭什么她要嫁给太子?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嫡女,那劳什子乡巴佬生的女儿,上得了什么台面,父亲让她嫁去东宫也不怕闹了笑话!分明在府上处处都不如我,往后岂不是真的要让她压我一头了?”
“那是圣上钦点的,这可怎由得你父亲?宁儿可要慎言,莫要去惹怒了你父亲,那贱蹄子走了运,如今聘也下了,改不得了。你姐姐已入宫三年,宠冠六宫,论地位,到底还是在她之上的,宁儿不必与之置气,往后你父亲也定会费心思为你择一位佳婿的。”
应她的是蓉姨娘,近些年来最受宠的便是她了。长女江漪柔乃是宫中柔嫔,她所出的五公子江逸淳又是太师府长子。江崇晟近年越发宠妾灭妻,更使得裴氏在府中对她忌惮三分。
当年年仅十六的江漪柔在宫宴上一曲霓裳舞,惹得皇帝赞叹不绝,钦点入宫,而如今又从江家为太子赐婚嫡女,有意让江家二女共侍天家,在外人看来,的的确确是天大的殊荣。
只听啪嚓一声脆响,料想是花瓶之类被摔碎在地。
“即便如此我也要去问问父亲到底是何意!嫡女嫡女,我姐姐不是嫡女,不也照样在宫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 如果是江知浅那个蠢货也就算了,偏偏是江渺月那个处处与我作对的,我倒要问问凭什么?凭什么!”
“宁儿!”
江渺月正路过疏影阁庭前,只见江晚宁愤愤夺门而出,在和她迎面之时,停了步子,昂起头挖苦道:“江渺月,你别以为飞上枝头就能变凤凰,野鸡终究是野鸡。”
竹韵皱了眉,张口还没吐出一个字,就被竹语拦下,听见江渺月笑说:“二姐说得是,野鸡终究是野鸡。”
江晚宁眉头一拧:“你什么意思?”
“皇上要的是嫡女,无论如何都与二姐无关,既然如此,二姐这般又是在急什么?”
江晚宁鹅眉一横,眸色轻蔑剜着她:“嘁,你一个贱蹄子又算得了什么嫡女!我姐姐是当朝最受圣宠的柔嫔,世家小姐中谁敢不敬我,谁敢因我不是嫡女而轻视我?而你一无名誉,二无才情,既不受父亲重视,也无母亲疼爱,又有谁会把你看作太师府嫡女?”
江渺月闻言,不怒反笑:“这话二姐还是不要到处胡说的好,免得传到皇上耳里,太师府落个欺君之罪,只怕二姐连飞上枝头的梦也做不成了。”
没等江晚宁继续开口,江渺月懒得再言,带人绕她而行。
方才见江晚宁面露惊愕之色,应是听进去了,若是还顾着名声与性命,自然是不会再闹了,能让她安分几日,图个清净便好。
回到望秋阁不久,有嬷嬷被派来告知她八字即合,吉日定为下月十五,正逢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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