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目光愕然,而江渺月只锁着在水中扑腾尖叫的江晚宁,眼底没有波动,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推,不过是拂去袖间微尘。
此举自然是为让他们知道,她并非任人宰割的池中之物,更是在表明,她既想动手,便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也动得。
“宁儿!我的宁儿!” 蓉姨娘扑到池边,声音凄厉,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忙对着旁边的人大喊,“快,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下去救二小姐!”
她看着水中狼狈挣扎的女儿,回头望向江渺月时,眼神怨恨如淬了毒的针,而后又泪水涟涟地转向江崇晟,噗通一声跪下,哭道:“老爷!老爷您要为宁儿做主啊!三小姐她…她这是要宁儿的命啊!老爷您是知道的,宁儿自小天真烂漫性子直,说话总没个把门的,没想到三小姐竟把姐妹之间说的玩笑话听进心里去,记恨上了!”
她继续道:“三小姐过些日子便是贵人,妾身不敢有怨言,只求老爷念在骨肉血亲的份上,念在柔儿如此争气的份儿上,给宁儿一条活路吧……”
江崇晟脸色铁青,眉心紧拧,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又看向江渺月那双幽深潭水似的眼眸,他何尝不知蓉姨娘的心思,更清楚江渺月此举的放肆,可无论东宫那位再怎么庸碌,赐婚也是皇家颜面,须得顾全,若罚得狠了,不日成婚恐难以交代。
更甚的是,如今还让吴嬷嬷看了一场闹剧,若是传入宫中圣上耳里,落得个家风不严的名声,在朝堂之上岂不丢尽了脸面?
江崇晟面上僵硬,吴嬷嬷见此,适时开口:“太师爷,老身本不该介入府中琐事,但毕竟给小姐们上了几日课,也算得上几位小姐半个师长,有几句话,不知太师爷是否愿意一闻?”
江崇晟随即客气应道:“吴嬷嬷直言便是。”
“四小姐落水定然受足了惊吓,究竟是谁下手,怕是四小姐醒后也不好追问细枝末节,只怕会更令四小姐伤了心神,老身认为,若四小姐并未因此留下什么病根,此事倒也不必再追究了。而二小姐言行有失,骄横跋扈,冲撞姊妹,也该小惩大诫。至于三小姐……”
她略一停顿,又道:“大婚在即,凤体要紧,依老身看,不如让三小姐去贵府祠堂静静心,一来可全了府上规矩,二来,也免得姐妹再起龃龉,伤了和气,更于东宫颜面有碍。”
这话滴水不漏,全了江崇晟的颜面,还给了他一个最稳妥的台阶。去祠堂静心,名正言顺,不轻不重,既可抚慰后院纷争,又不会留下什么话柄。
江崇晟点头,沉声道:“二小姐言行无状,待看诊后,罚禁足疏影阁,为老夫人抄经养性。三小姐...冲撞姐妹,目无家法,即日起去祠堂跪着反省,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起身。”
“父亲!” 刚被家丁从水中捞起,还在瑟瑟发抖的江晚宁闻言,难以置信地抬头,正想说些什么,就被蓉姨娘死死拉住。
蓉姨娘深知见好就收,此刻再闹反而不美,只哀哀切切地扶着女儿,由丫鬟嬷嬷簇拥着离去,临走前剜过江渺月那一眼,极尽恶毒。
江渺月敛下眉眼,便也顺从地由两个婆子扶住手臂,姿态从容,仿佛刚才那个动手推人的人不是她。只在经过裴氏身边时,她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轻飘飘,打趣似的,威胁道:“夫人,您说,若东宫知晓太子妃在出嫁前日,是因维护嫡妹而受家法,会作何想?皇上又会作何想?”
裴氏瞳孔猛地一缩,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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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府祠堂森然,门窗紧闭,唯有几缕惨淡月光透过高窗的缝隙,投下昏黄光柱,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江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层层叠叠,肃穆地矗立在幽暗烛影中,仿佛无数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下方跪得笔直的少女。
寒气自冰冷的青砖地缝丝丝缕缕透过蒲垫,渗入膝盖,针扎般的痛意逐渐蔓延至全身。江渺月恍若未觉,只微微仰头,望着最前方那个簇新的牌位,苏氏。
娘亲。
她心中无声唤道。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地面,仿佛能触到八年前娘亲逐渐冷却的指尖。
这些年谨小慎微,如今却不管不顾地撕破脸,心中竟无多少恐惧,反倒生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那时年少,护不住娘亲,至少,要护住这府里唯一给过她温暖的浅浅。
此时此刻,祠堂的冰冷,比起裴氏那永远带着算计的关怀和江晚宁聒噪的羞辱,反倒让她觉得干净。
烛影渐暗,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停在门外。
“渺月表妹。” 是裴行琛,隔着雕花木门,几分迟疑担忧。
江渺月没有回头,淡然道:“表哥是来看我是否悔过?”
门外沉默了一瞬,才道:“夜深露重,我带了些你幼时爱吃的海棠酥,还有御寒的氅子。”
他又一顿,声音压低了些,透着门缝传来,柔和,却有些模糊:“你...何苦与她们正面冲突?几日之后,天高地远,些许闲言碎语,忍过便罢了。”
“忍?” 江渺月失笑,“表哥,我受人诬陷便罢,可眼见浅浅被人推入水中,若是你,会如何?”
裴行琛哑然,虽知这些年来江渺月的处境从来谈不上容易二字,江知浅又是他嫡亲的表妹,可他毕竟自幼受世家教育,深晓权衡利弊,此刻竟不知如何作答。
“无论如何,意气用事,传出去于你名声不利。况且东宫虽显赫...”
江渺月打断道:“表哥是想说,东宫当下不过徒有其表,而江晚宁身后又是恩宠正盛的柔嫔,与她针锋相对会惹来祸端?”
“这些年我从未主动招惹过她,而她待我如何刻薄,我从来置之不理。” 她的声音在空寂祠堂里如同落在冰面上的玉珠,“但若伤了浅浅,我便绝不会软手。至于往后,若有人犯我,我自然也不会甘为鱼肉,表哥不必为此忧心。”
“渺月,深宫后院,人心险恶,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江渺月没再回应,片刻沉默后,裴行琛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推开门,从缝隙间伸入,将食匣子和灰白鹅氅轻轻放在门内的地上后,复将门掩上。
“浅浅无事,只是受了些风寒,喝了安神汤睡下了。她醒时一直念叨你...” 裴行琛轻叹一声,“你...保重自身,待你大婚那日...我会来送你出阁。”
脚步声渐远。
江渺月回身,凝着地上那盒海棠酥和鹅氅,久久未动。
一丝暖意,裹着更深的悲凉,悄然漫上心头。这府里,到底还有这么一点,算得上是真实的东西。可这点仅有的真实,在这般命运洪流面前,一如杯水车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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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一夜,并未如外界所想的那般难熬。许是裴行琛暗中打点,后半夜又有嬷嬷悄悄送来一张软垫,免了她许多苦楚。
次日清晨,裴氏身边的潘嬷嬷来传令,让江渺月回望秋阁禁足,直至五日后的婚期。
闹剧一过,江知浅抱恙,吴嬷嬷的课自然只给江渺月一人上了。
她早早地在望秋阁候着,江渺月朝她福身,带了几分感激,她微颔首,也不提昨日半字,只教起课来。
江渺月也学得认真,除了因膝盖隐隐作痛,练习体态时有些颤抖外,其他各项均已无可挑剔,吴嬷嬷看她的眼神便更为欣赏。
午后,竹语从庭外回来,边和竹韵一起收拾食案上碗盏,边道:“小姐,方才前头传来消息,老夫人明日便要回府了,说是托大师给四小姐和六公子求了好签,明日要邀大师一同回府解签。”
正在临帖的江渺月笔尖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乌云。她抬眼,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竹语又道:“小姐虽是禁足期间,可老夫人回府,还是不得不迎的。”
竹韵瘪嘴,说:“老夫人从来不待见我们小姐,难道又得去受她眼色看?”
竹语瞪她一眼:“嘘,不得胡说!”
竹韵噤声了,江渺月垂下眼帘,继续临摹帖上的字。
江老夫人,她的祖母。如今常年居于城外远钟山上的庵堂清修,日日吃斋念佛,心底却跟明镜儿似的,苏氏在世时,她还尚在府中,就对家世显赫的裴氏多有偏袒。
而她这个无权无势的前夫人所出,又不得父亲喜爱的孙女,在老夫人心里,恐怕与这府里的桌椅摆设并无多大区别,不过是件占着“嫡女”名分的物什罢了。
如今她回府,名义上是为参加东宫婚礼,实则是为盯紧她江渺月这个即将代表江家步入东宫的弃子,不会行差踏错,连累了弟弟妹妹的前程。
果然,老夫人回府那日,府中热闹非凡。裴氏亲自带着江知浅和年仅五岁的六公子江逸简在大门外迎候,江崇晟也特意告假半日,等在庭前。
江渺月和蓉姨娘等人一并候在行云厅内,远远听见江知浅娇憨笑声和江逸简稚嫩的请安声渐近,其间还夹杂着老夫人慈爱爽朗的笑语。
一行人步入行云厅,老夫人见她恭顺行礼,眼神淡淡瞥她一眼,没作理会。在众人嘘寒问暖中,老夫人一一笑着应了,只念着赶紧请大师进门解签,一大家子其乐融融。江渺月静默伫在一旁,直到解到吉签后,裴氏说要领老夫人四处走走,看看她前些日子新命人栽的瑞香花,江渺月才得了闲回望秋阁去。
晚些时候,老夫人身边的阮嬷嬷送来了两卷手抄的佛经,说是老夫人赐下,让三小姐抄写,可静心养性,保佑出嫁平安。话语周全,挑不出错处,却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施舍和警示,似是在说,要她安分守己,勿生事端。
江渺月恭敬应下:“劳烦嬷嬷转告,渺月多谢祖母好意。”
阮嬷嬷目光在屋内陈列的皇家聘礼上扫过,又添了一句:“老夫人说了,三小姐如今身份不同,一言一行皆关乎江氏满门荣辱。姊妹间纵有龃龉,也当以和为贵,切记‘宽容’二字,方是福气根基。”
这话,便是对前几日落水事件盖棺定论了。各打五十大板,而主要敲打的,还是她这个“不懂宽容”的准太子妃。
江晚宁推江知浅入水之事,老夫人恐怕不会不知,看来纵使她再疼爱江知浅,也要看在宫里柔嫔的面儿上,不问责江晚宁。
江渺月便顺理成章成了那个恶人。
江渺月于是道:“谨记祖母教诲。”
送走嬷嬷,她看着那两卷散发檀香味的佛经,对竹韵道:“收下去吧。”
她从不信神佛,念佛之人未必慈善,况且若是真有神明普爱众生,怎会待这世间苦难残酷至此?
婚前三日,宫中按制送来催妆礼,阵仗浩大,赏赐丰厚,引得汴京百姓议论纷纷,皆言太师府恩宠正隆。
宫人抬着系着红绸的箱笼,流水般送入望秋阁。为首的内侍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地唱着礼单:“东海珊瑚树一对,赤金头面十副,蜀锦二十匹,苏绣屏风一架……”
珠光宝气,几乎要晃花了人的眼。竹韵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绫罗绸缎,忍不住小声惊叹。连一向稳重的竹语,眼中也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江渺月只安静地立在廊下,看着那些象征着她未来“尊荣”的物品填满原本萧瑟的庭院。
夕阳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长睫投下淡淡的阴影。
礼单冗长,内侍唱得口干舌燥。当念到“古籍善本,《山河舆图志》一套”时,江渺月眼底露出一丝动容。
她自幼去太学馆旁听,对经史子集,地理志怪总是饶有兴致,这在府中并非秘密,但也无人真正在意。
顾砚舟竟连她这点喜好也打探到了么?
内侍终于唱罢,满面堆笑地上前行礼:“奴才恭喜太子妃娘娘,这些只是部分催妆礼,待到吉日,东宫还有大礼奉上。太子殿下对娘娘,真是看重得很。”
江渺月微微颔首,使了个眼神命竹语打赏,道:“有劳公公。”
待宫人尽数退去,喧嚣散尽,江渺月走到那箱古籍前,素手轻轻拂过泛黄的书页,《山河舆图志》......她曾在一本残破的杂记中见过对此书的推崇,言其包罗万象,精妙绝伦,存世极少。她缓缓拿起最上面的一册,指尖触及书脊的瞬间,却微微一滞。
书册之间,似乎夹着什么东西。很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硬度。
她不动声色地用宽大袖袍掩住,指尖轻轻探入书册夹层,触到了一片冰凉的,似金属又似硬纸的边缘。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勾出寸许,借着窗外将尽的天光,瞥见那是一抹璀璨夺目的金,细看之下,其上鸾鸟纹样精妙绝伦,绝非寻常宫制之物。
江渺月心中剧震,立刻将其推回原处,掌心竟已沁出薄汗。
这不是赏赐,是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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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
汴京落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却未能掩去东宫纳妃半分煊赫。天未破晓,太师府彻夜灯火通明,仆从穿梭如织,脚步杂沓。
望秋阁内,红烛高燃。
雕窗外,雪色与浮光交织,透进一层冷白。江渺月端坐于镜前,任宫中来的梳妆嬷嬷为她挽面,刺痛阵阵而不能动分毫。
而后梳妆嬷嬷十指翻飞,堆叠起繁复发髻。凤冠置于一旁,珠翠累金,在烛火下流转着冰冷光泽。
竹语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正红蹙金绣鸾凤嫁衣展开,衣袂铺陈,如泻了一地流光溢彩的血。嫁衣是礼部按制赶工,昨日才送至府上,尺寸分毫不差。
“小姐...”竹韵站在一旁,看着镜中盛妆之下更显清冽的眉眼,声音有些哽咽。
江渺月自镜中看她一眼,心中一软:“大喜之日,可莫要掉泪。今日之后,须唤我太子妃了。”
竹韵忙点头抹泪,和竹语一同为她披上嫁衣,层叠的锦缎带着寒意贴上肌肤,沉得江渺月微微蹙眉。那上面用金线密织着鸾凤和鸣的图样,每一针每一线,都是皇权的威仪与束缚。
梳妆毕,她起身。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凤冠沉沉压在鬓间,步摇垂下细密的金穗,随着她的动作泠泠作响,牵制着她不得不挺直背脊,维持最端庄的仪态。
裴氏这时踏入房中,身后跟着两名手捧锦盒的嬷嬷。
她今日穿着格外隆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行至江渺月面前,执起她的手,将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放入她掌心。
“此去东宫,望你谨言慎行,恪守妇德,莫要辜负了太师府对你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裴氏语声温和,眼底却是一片疏冷审视,“今日以后,你是太子妃,我为臣妇,这玉佩,也算全了你我一场母女缘分。”
江渺月指尖触及那玉佩,只觉一片滑腻的冰凉,然而难以压下内心炙热。
她早已等候这一刻太久,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这样不真实,可无论怎样,从此以后,即便太师府如何不看好东宫,裴氏也理应在她面前夹起尾巴才是。
她微微屈膝,试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应声道:“谢夫人,渺月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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