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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旧往(五)

慕昭离开鸣天九重,面色凝重。

他的神力衰竭得愈发快了,就快要藏不住孩子魂灵的存在,必须得立刻做打算了。

慕家覆灭,好在并非未留一丝星火,侍奉者由于感知到不妙向慕昭求助,慕昭提前安排这一家悄悄去了别处,这才免过一劫。

慕昭苦等日食这日,这一日天道纵观天下的眼也会被遮蔽一瞬,他便于这一日将孩子的魂灵藏于神树之中,并告知侍奉者要守护好神树。

侍奉者自知责任重大,改名换姓生活,直到皇室追捕慕家人的风波渐渐平息下去,他的后代才又重新回到了神树旁生活,那时已沧海桑田,慕家旧址早已不在,神树附近一片荒芜,侍奉者后代自建木屋居于此处,渐渐地,有人来了,便形成一个小小的村落。

此村落便是檐屋村的前身。

慕昭神力衰尽,又放不下孩子,倾尽所有留了一丝魂灵藏于神树中沉睡。

侍奉者后代改姓为陈,几代过去,再无后人,于是便领养了一个孩子,他告知孩子要守护好神树,但并未告知神树内有什么。

这孩子姓宁,也是檐屋村后来的第一任村长,因感念侍奉者一脉的恩德,侍奉神树尽心尽力,此后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神树的长势愈发地好,高耸入云,遮天蔽日,而其内的秘密也仿佛被永久地埋在了岁月里,再无人知晓。

如此平静了一年又一年。

人间王朝历经更迭,檐屋村却因远离繁华而免受战乱,无论外界如何变化,檐屋村永远宁静祥和,绿意盎然,宛若自成一个世界。

战乱时,人们求安定,天下和平时,便有人求长生,掩埋在岁月里的传说被一点一点挖掘,最后被传得煞有其事,终是有人信以为真,并付诸实践。

神树内的秘密终是现世。

当时的皇室得知慕家旧事,暗中派方士入檐屋村打探,这方士机灵且狡猾,不以身份压人,装作一过路旅人留宿村长家中。

檐屋村的人们性情淳朴,不疑有他,对他热情相待,他常去神树附近转悠,惹得村长猜疑。

这方士心思玲珑,察觉到了,便掩下探究的目的在村中游荡,对谁都是一副笑脸,表现得尤为豪爽,让心里有些疑虑的村长渐渐放下戒备。

他感到村长的态度变化,便借着喝酒的名义与村长喝了个痛快,从村长口中套出神树的故事。

村长说自己也不知道神树内有什么,只是祖上世世代代流传下来,要后世守护侍奉好这颗神树,说是宁家先祖对陈家人的报恩。

方士听的云里雾里,若说这神树和慕家有关可以理解,跟陈家又有何关系?除非……

他心有猜疑,喝完酒后回家立即暗地里联系了同僚去查阅当初有关慕家的一切记载,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些不寻常之处。

慕家当时虽然旁支众多,但几乎都被皇室抓捕屠戮,可谓是全族尽灭,但是不对。

仔细一算,慕家算上本家共六十支,但所记载的只有五十七支,还有两支虽然逃了一段时日,最终也是没逃过去,算上这两支是五十九支。

那还有一支呢?

方士眯起眼睛。

也许这一支在某个强大的神秘人的帮助下逃出生天,并且改头换面生活。

但终究是慕家人,要回到祖地,守着这棵树。

所以,村长口中那所谓的陈家人就是当年那支逃过一劫的慕家分支!

方士愈深想愈发坚信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心脏狂跳起来,若真是如此,那长生并非不可能!

当年的皇室靠慕家人的血液练出的丹多活了几十余年,慕家人逃了还要回来,他们如此看重这棵树,这树内一定有什么不得了的惊天秘密,或许是超越了长生……莫非是……永生?!

人间的方士多少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他终日潜心捣鼓术法,终是凭借此看见了藏在神树内的一枚成型胚胎。

这一定便是永生的关键所在了,方士心想,心脏跳得更加厉害了。

我要立即向圣上禀报。

喜悦冲昏头脑,他忘情地提笔,将详情美化,在放飞鸽子的一瞬间,忽而冷静下来,微微松开的手指又握住了鸽子,越握越紧。

既能永生,他为何要与他人共享?这天下李家坐得,他为何又坐不得?

既得永生,日后千秋万世,都该唯他独尊才是!

方士的眸色越来越深,手上暗自用力,那活生生的生命在惨叫中断了气。

他看着手中的那团模糊淋漓的血肉,心中忽而涌出一股快感,继而笑了起来,而后愈发难以忍耐,狂笑不止,疯魔好似地狱深处的妖魔。

宁家当时的长子宁嘉仁对这位突然来到的旅人很是感兴趣,在看到他常去神树附近转悠便时常暗中关注着,在看到他捏死鸽子疯狂大笑后吓得腿软。

他躲在树后,本能地想逃跑,可一想到方士盯着神树露出大喜的笑容,又忍了下来。

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神树内一定是有什么!

宁家世代守护这颗神树,这棵神树里一定是有什么,可所有宁家人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是祖祖辈辈这样守着,他想知道,可又不能把树锯开了看。

若真锯开了,莫说家中容不下他,村里人也要将他千刀万剐,这棵神树已经成了檐屋村信奉的神明。

可是既是神明,为何不应他的愿?他不过是要一条完好的手臂而已!

宁嘉仁在阴影里死死盯着前方疯魔大笑的方士,左边的衣袖在晚风中被吹起又落下。

他捏了捏空荡荡的衣袖,眼中沉痛异常,幼时是他贪玩跑出村子,被山林中的豺狼咬走了手臂,若不是父亲及时找到了他,他怕是再也没有机会长大。

可……他宁愿没有长大!

他受够了家人的怜悯,村中同龄人背后的奚落与嘲讽,还有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人对他的宽慰,全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什么看开、没事的,活下来便是极好的了,可他真说要让他们换手臂给他,一个一个的又不愿意了,说什么小孩子瞎说什么胡话。

呵,这是他的心愿,哪里是胡话了?

村中神树生长千百年,人人都说灵验,为何他日日去求,也不见断臂重生?

都是一群愚昧的傻子,宁愿相信一棵树,可笑!

他本来死心了,可看到村中来的这位旅人,心里又隐隐起了躁动。

他看见他只抬抬手,便轻而易举地招来一阵风,吹起飞花无数,逗得孩子们手舞足蹈。

他本人说是小把戏,他绝对不相信,更何况那样狂喜的眼神……他一定看到了神树内的秘密,他一定有办法助他断臂重生!

心中的**战胜过了恐惧,宁嘉仁的眼神变得坚毅,他朝方士走去,“林公子。”

林泰被突然出现的宁嘉仁一惊,但也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将鸽子的尸体往黑暗里一扔,若无其事地在身上的黑色衣袍上擦拭手上的血迹,眯眼问道:“宁公子这么晚不休息,是在特意跟踪我?”

宁嘉仁微微一笑,开门见山地问道:“林公子在神树里看见了什么?”

林泰眸色一凛,起了杀心,“宁公子倒是知道不少,知道的太多可不好。”

宁嘉仁感知到对方的杀意,心中慌乱却强作镇定道:“今夜出门我自是告知了小妹,若我未回,林公子怕是日后也不好再在村中走动了。”

林泰收起袖中匕首,“宁公子想要什么?”

宁嘉仁暗自松了口气,“我不知林公子具体在找什么,但我猜想一定与神树有关,并且已经找到了什么,无论林公子找的是什么,是否要带出檐屋村我都会替林公子保密,只要林公子能助我断臂重生!”

林泰的视线从宁嘉仁的脸庞移到他那空荡的左袖上,忽而轻轻一笑。

有所求之人最是好拿捏,他这身份倒是能够帮上他一点忙,至于要不要他的断臂能不能重生,那也要看他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了。

“既如此,那便有劳宁公子帮忙了。”

宁嘉仁大喜,“林公子客气,我定会保密,我保证今夜及以后之事,只有我们两个知晓。”

林泰笑得愈发和善,“宁公子肯主动作此承诺,我便放心了。”

众目睽睽之下,林泰不便动手,便联合宁嘉仁将众人灌醉。

最好的由头便是宁嘉仁的生辰。

村长因宁嘉仁断臂一事心中满是愧疚和心疼,听到宁嘉仁说想要大办一场,请全村人吃个酒,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生辰宴当日,林泰在酒里下了足量的安眠药,宁嘉仁举杯劝全村人喝下。

热闹的人声一瞬间静止,宁嘉仁看向林泰,“林公子,我们成了……”

他忽然感到头晕,看着林泰满目惊恐,“你、你在我的酒里……”

林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微微笑着,“宁公子的这杯是特别的。”

宁嘉仁忽而感到五脏六腑都剧烈疼痛起来,仿佛有千百只手在抓挠撕扯。

一口乌黑的鲜血从口中吐出,他整个人直直地倒在地上,蹬着腿,看着林泰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

林泰找了个替死鬼,穿上自己的衣裳扔进河中,等人们醒来发现,宁家长子中毒身亡,村长因丧子而痛心疾首,他发现那个旅人不在,发动人们寻找,自己跑到神树前查看异样,只看见神树落了一地的叶,但仍旧茁壮常青。

人们找到了溺水的旅人,他的脸部因为泡水而变得肿胀,难以辨清,人们便以身影和衣物推断此人便是他,给他下了葬。

村长让村医验明儿子死亡真相,村中医书记录有限,村医也无法确定宁嘉仁中的什么毒,又是从何处来的。

这事便永远成了谜。

谁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嘉仁下葬那天,他的小妹跪在坟前握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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