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檀山。
那个叫张滕的大鄢男酷吏还是没赶上受二道罪，因为受过犬刑的下腹严重溃烂流脓，没撑过三天就在路上断了气。老贾十分潦草地将他连人带囚车抛尸路边，还好心地打开了囚车，方便给路过的野猫野狗加餐。
“太可惜了。我本来想带他去他以前的刑堂，让他亲身体验一遍他自己发明的全套酷刑的。”老贾注视着正在大快朵颐的野狗，表情十分遗憾。
抛掉了这个累赘以后，她们三人的脚程倒是快了许多，虽然绮玉天天嚷着好累想喝酒，但又想早日为娘亲扫墓，最终还是十分配合地滴酒未沾昼夜赶路，三人没几天便走到了邶檀山脚下。
邶檀山比绮玉想象中的要高不少，和它比起来，绮玉之前见过的都只能算土丘。如今冬日时节，草木凋尽，更显山势奇绝。
邶檀山有双峰，而此刻老贾正带着她们走向双峰之间的一处山脚入口。那入口被人为地用枯枝荒草遮挡住了，老贾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荒草全部挪开。
“很像一个人的嘴唇，”绮玉打量着入口处的石门，评价道，“竖着的嘴唇。”
从石门走进去，是一条十分工整的地道。地道颇宽，甚至可容马车进出。地道的石壁镂刻着繁复的螺旋花纹，像是海螺壳上的旋纹，又像是天穹中银河的旋臂，大小各异的旋纹彼此首尾相连，顺着笔直的石壁向前无穷无尽地蔓延开去，令人很难分辨自己是处于大海浪花之中还是银河星系之中。
走出地道，她们经过了一间下沉的甬室。这间地下室很大，中间是一个凹下去的深坑，深坑周围插了一整圈钢棒，或者是看起来像钢的其它金铁，钢棒外圈是一个庞大的青铜八方式盘，四周挖了许多蜿蜒的微型水渠，似乎是在模拟河道。周边还林立着许许多多闻所未闻的古怪器具。
“青铜八方式盘？”霍婧好奇地打量着，“镇墓的么？”式盘多为木制，常用于推算或占卜，拿来随葬的少，用青铜制成这么巨大式盘的更少。
又走了几步，前方出现了一截巨大的树枝，转过弯看见整体，才发现是一个鹿角。底部是一个三足鸟爪青铜底座，而连接顶端的巨大鹿角和底端的青铜底座的，是一个造型诡异的红漆木雕。
“这是镇墓兽。”霍婧凑上前看了看，说道，“虎面人身，背有双翅，鹿角鸟爪——非常经典的凰族镇墓兽。”
在鹿角红漆木雕旁边是一块墓碑，其上用鸟篆写着大字。
霍婧辨认片刻：“这是良勺国仁勋大后赵嫤的墓。她是勇毅大后赵姈的女儿，赵昇娇大后的娘亲。”
老贾补充道：“她也是第一位埋入邶檀山的，因为她是祖孙仨中最早离世的，四十一岁病逝。”
绮玉双手合十冲墓碑拜了拜：“好年轻啊，可惜了，英年早逝。”
三人继续往前走。
到了下一间墓室，绮玉突然跳了起来：“啊——啊——啊——！！！”
这间墓室的穹顶上，镂刻着一个巨大的日轮图案，日轮内圈刻着一只三足金乌，而穹顶的石壁上，一具焦黑的骸骨被拆分开镶嵌在天花板上，仿佛日轮透过那具骸骨向她们扑面而来。
老贾瞥她一眼：“干嘛这么大惊小怪，你不就是来扫墓的吗？”
绮玉整个人挂在了老贾身上：“我对陵墓的想象也仅限于棺椁和棺材啊！！谁家好人修陵墓直接把骸骨钉在天花板上的啊！”
老贾无奈地将绮玉放到地上：“这是良勺国勇毅大后赵姈的骸骨。”
绮玉感到惊奇：“啊？她的骸骨为什么是黑色的？而且还在发光！”
确实，仔细看去，那具黑色的骸骨在暗处竟然闪烁着淡淡的绿色荧光。
绮玉想起一句不知何时听来的诗，像个诗人一样咏叹起来：“人们说，直视太阳的人，会被烈日焚烧。”
“不，并不是这个浪漫而富有文学措辞的原因。”霍婧简明扼要地打断了诗兴大发的绮玉，“是因为灵石有毒。”
“噢。”绮玉挠了挠头。
霍婧拉着两人退了几步，指向骸骨下方的石壁上，刻着一棵高大繁茂的桑树，上面镶嵌着草绿色的石头：“这种灵石叫草莺石，因为石料通身呈现嫩黄和草绿之色，仿佛‘草长莺飞二月天’，因而得名。听着浪漫，它里面也确实蕴藏着巨大的灵力，但事实上草莺石有剧毒，会散发一种看不见的波光，如果不戴护具长期接触这些矿石，会让人们吐血、唇颌溃烂，最后七窍流血死去。”
“你怎么知道仁勋大后的死法？”老贾讶然，“确实，当年仁勋大后就是这样病逝的。”
“那你们还不把赵姈大后的骸骨盖起来！”绮玉着急道，“会把你们都毒死的啊！”
“没关系，她们做了防护。”霍婧指向周边七块金铁制成的四方盒，“这是个铅石小阵，能够隔绝掉草莺石的毒性。”
“好神奇。”绮玉感叹。
老贾指了指骸骨的右方，对绮玉说道：“绮玉贵女，那里就是你娘的坟墓。”
“我娘是和勇毅大后合葬的？”绮玉看看左边的黑色骸骨，再看看右边，感到不可思议。大川等级森严，平民绝不可能和贵族同葬。
绮玉娘亲的墓碑坐落在群墓之间，离勇毅大后赵姈的墓不到十步距离。墓碑上右行刻着三个字“叶立鹤”，左行刻着三个字“天风姤”，右下角的小字写着“同袍火天大有代立”。
“你娘是眉间月的暗牌，不到死不翻牌，所以我们一般称呼她的代号——天风姤。”老贾为绮玉解释着碑上的奇怪文字。
旁边的墓碑上也是相似的格式，右行刻着真名，左行刻着代号，也有的右行真名佚失，只余左行代号——“山火贲”、“雷天大壮”、“雷泽归妹”、“地天泰”、“泽风大过”……无数无名英雌，尽埋骨于此。
绮玉的目光一一扫过去，每一座墓碑都对应了一尊镇墓兽，规格形制与大后一致。
“你娘当年被张滕抓走以后，本来是该山火贲去接你到安全地方的。但那年赵直发疯似的在华良春三国捕杀眉间月，山火贲还没来得及动身去找你，就牺牲了，接替她去接你的地天泰也很快牺牲了，眉间月就此失去了你的下落。”
绮玉入迷地注视着这片墓群，老贾站在她身边，低声说着。
“这些我也是十多年后才知道的。立鹤姐被抓那年，我在外地出任务，接到示警以后我往西逃了八百里，东躲西藏躲了十年，侥幸留了一条命。”
老贾闭了闭眼。那一年……真是不堪回首的记忆。那是故人近乎死绝的一年。
绮玉的神情有些茫然，似乎不知该和这片群墓说些什么。关于娘亲的记忆已经太遥远了，她最后一次见到她娘，是在三十年前、还是四十年前？
她也曾体验过撕心裂肺的痛楚，为了朱姐，为了小璨，那些人不是她的血亲，是她自己选择的家人。
就和眼前这片群墓一样吧——她们被埋在了一起，想必是她们选择将彼此当作家人。为了共同的使命，为了共同的梦想，而建立起的超越血缘的纽带。
老贾看绮玉愣在墓碑前半天没说话，怕她神伤，于是从自己的回忆匣子里翻捡出几件趣事说与她听：“立鹤姐很厉害，她最辉煌的战绩，是她曾经去过神恩河南岸。”她看了一眼绮玉，“那会儿你应该还没出生。”
“草莺石中的灵力被提取出来之后，需要存放在一个特殊的小圆珠子里，而要制成这种珠子，需要用到海蔷银石。海蔷银石产于苍梧之野，神恩河北岸是没有的。所以需要渡河运送。那时候只有最厉害的眉间月才能接过河的任务。”多年后提起来，老贾的语气仍然充满崇拜，“立鹤姐那一路那叫一个惊险刺激，险象环生，但她成功做到了。她回来以后，我们围着她求她讲了三天三夜的故事。她不厌其烦地答应我们的请求，给我们讲了一遍又一遍。她还送给了我一块乳脂糖，是她从南境的临湘城买给我的，她说带的不多，让我自己偷偷吃……哇……”
身旁这个颇为魁梧的中年人，竟然猝不及防地嗷嗷大哭起来，绮玉吓了一跳：“我娘光知道给别的小孩买糖吃，我都没吃过我娘买的乳脂糖，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立鹤姐、立鹤姐……”老贾只是一句句唤着昔年前辈姐姐的名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失声痛哭。或许是故人之女站在碑前的身影令人恍神，轻易冲破了她隐忍多年的痛楚。
四十年了立鹤姐，我们的梦想还没有实现，蛟族人还在这片土地上为非作歹、肆意屠戮。总有一天……要让他们偿还所有的血债。
“诶？最后这个墓，没有棺椁，只有一个镇墓瓶。”霍婧学士从头到尾都没加入这场怀旧，全身心地认真考察碑刻与铭文，此时在隔壁墓室发出疑问。老贾抹了把脸，和绮玉一起走到隔壁。
确实如霍婧所说，最后一个墓室中，四壁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几乎一人高的青瓷镇墓瓶，瓷质细腻，上了玛瑙釉色，即使在昏暗的墓室中也散发着温润的光晕。
“因为她的遗骨没能收捡回来，我们至今甚至不知她遗骨归于何处。”老贾说道，“她没有死在良勺国，而是死在了朝华国的朝华城，我们后来翻遍朝华挖地三尺，仍是遍寻不见。所以这里只有一个魂瓶，用以安放她的魂魄。”
绮玉默默注视着那个青瓷镇墓瓶。瓶身的上半部分分了五层，形似一座宝塔，最下层蹲坐着六大吉兽，上一层镂空雕刻着九件宝器，再上一层是三女神像，其中死亡与重生之神女姞位于中间最醒目的位置，顶部两层则分别是萦绕的云纹和塔顶的三足金乌。
瓶身下半部分是正常的圆肚瓶型，镂刻着繁复的鸟纹和虎面纹，最底部延伸出三只鸟爪作为支撑。被鸟纹和虎面纹围绕在瓶身正中央的是一行铭文，用鸟篆端端正正地写着“赵昇娇之墓”。
“贾大人，感谢你带我来我娘的墓地，以后每年清明，我想常来扫墓。”走完最后一间墓室，此行目的已完成，心愿已了结，绮玉打算返程回朱雀乡。
老贾应允：“没问题。”
一旁的霍婧却仍然盯着镇墓瓶上的图案，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传说良勺国勇毅大后赵姈从自己去世十年前就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这倒没什么稀奇的，许多皇室贵族都这么做，但她的选址很有意思，她派人四处勘探以后，最后精挑细选的这座邶檀山，从风水上看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克主，而且这里几乎已经出了良勺国的国界，位于春身国和良勺国的交界处。没人明白勇毅大后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墓地选在这里。”
绮玉不忍打断她、催她返程，反正也不赶时间，便任由霍婧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
“这里不仅仅是良勺国赵家皇室的陵墓。”霍婧手托下颌，来回踱步，似乎逐渐有了论断，“这里重复着大量相同的元素——太阳、鸟和树。这让我想起了一个传说故事——凰族孩童喜欢玩的攮戏正是由这个护日的传说演化而来——说三足金乌每日从东边的大树上衔起太阳，护送太阳从西边的大树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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