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婧转头：“绮玉贵女，你还记得我们进来的时候，经过一个青铜八方式盘吗？”
多年的美酒浸泡已经使得绮玉眼大如漏勺，看过即忘，她十分理直气壮地摇头道：“不记得。”
霍婧只好径自说道：“很少有人拿八方式盘镇墓，但用来占星炼丹倒是常见。所以我觉得这座山里不止是死人的陵墓，还是一个活人在运营的祭坛——甚至是一个比祭坛更厉害的东西。”
绮玉哇了一声：“有人把陵墓当成祭坛？”
“不，是墓主人当年选址，就是为了将自己的陵墓建造成祭坛。而且，这里面参与的不止赵家。”霍婧一边用手指无意识地揉捏自己的耳垂，一边踱步思考，“良勺赵家在里面扮演的是‘太阳’的角色，她们负责开采和收集灵石，聚拢其中的汹涌灵力。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扮演的是‘神鸟’的角色，负责转化这份灵力，另一个扮演的是‘巨树’的角色，负责承托太阳和鸟。”
老贾露出刮目相看的神情：“这万海学城的学士确实了得啊。”
绮玉也竖起大姆指：“难怪斐姐非要求着你们在朱雀乡建个小的万海学城呢，这上过学的是不一样哈，小脑瓜子一转能想出来这么多东西。”
霍婧在夸赞中得意了两秒钟，又重新皱起眉头：“但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八角星纹不是太阳。因为它总是和太阳并列出现。”她指向壁画上那个圆圈和八角形组成的契刻符号，“娜汝族的日轮形状中空，内层一圈凰尾纹，外层为凰首爪相连纹。而金乌神女教的日轮则是实心的，外层一圈赤红，内层则是一只三足金乌。但无论如何，都不是这种八角星的样子。”
她看了一眼绮玉，似乎是想和绮玉讨论这个问题，但绮玉根本没注意看那些繁复的花纹，也压根没注意到其中区别。
绮玉虽然不爱动脑子，但惯来不忍让人失望，为了接上霍婧的话，她四处张望后指了指旁边壁上的壁画，其中正有一个八角星图案：“你是说这个？”
霍婧完全没看穿绮玉的临时抱佛脚，兴奋道：“没错！你看，这个八角星图案的星芒是朝向八方的，而它旁边这个圆圈里夹着一点的记号很明显就是太阳。这说明八角星和太阳是并列的。”
绮玉努力搜刮着脑子里仅存的知识，哀叹书到用时方恨少：“八角星有可能指的是一颗星星——天望星，或者天狼星？”
“肉眼是看不见天望星的，要使用量天镜才能看到。”霍婧平时独自一人搜集史料，习惯了自言自语，如今句句得了回应，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越发兴奋起来，“天狼星倒是很有可能，天狼星非常明亮，或许肉眼直视时能看到清楚的八角星芒，但是问题是，位置不对……如果是天狼星的话，它和太阳的位置又是不对的……”
“等等……我好像在哪见过那个八角星符号！”绮玉突然想起来什么，在袖子里一顿摸索，“贾大人，你们眉间月之前托人带回了我娘的遗物，里面有一片衣角。”
她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解开锦囊的绸带从中取出一片残缺的衣角，上面有血迹和火烧的焦痕。
“日轮和八角星纹！”霍婧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五彩的丝线编织出繁复的花纹，在衣角的面料上交叠重复，“神恩河流域的凰族上古先民遗址中，也有许多这种八角星纹。娜汝族祭司有一种传统衣饰，据说是用来传递军事和天气信息的，也被称为护城纹，用的正是这种八角星纹。”
老贾指了指：“你们看，这片布料上还有一道血迹。”
果然，衣角上有一团暗褐色的血迹，像是有人满手是血时攥紧衣角留下的痕迹，但仔细一看，又像是有人故意画出的某种符号。
三个人的脑袋紧紧凑在一起，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这个血迹。
老贾一脸疑惑：“这是一个什么字吗？我怎么不认识。是古时候的字？连笔字？外族人的字？”
“贾大人你不认识？”霍婧有些意外，“这不是你们眉间月的什么内部暗号吗？”
“反正不是内部通用暗号。”老贾看了半天也毫无头绪，“可能是特定任务的特定暗号，那也只有相关的人员能知晓。”
霍婧回想起来老贾之前说过的：“贾大人，你说叶立鹤大人是为了运送一车灵石而牺牲？”
老贾点头：“是啊，当时立鹤姐运的是最后一批了，眼看着就能大功告成，结果……”她声音低沉下来。
霍婧问道：“那么，叶立鹤大人运送的那车灵石最后找到了吗？”
“没有。”
“和这个任务相关的人员呢？”
老贾掰起指头细细数了一遍，道：“死绝了。”
霍婧面露难色：“那可有些不好办。”
老贾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冷哼一声：“倒是有个还活着的——虽然我巴不得她已经死了！真是不该死的全死了，该死的却还活得滋润！”
“谁啊？”
“我的下一个抓捕对象，良勺叛将——安金妩。她原本是良勺国眉间月中的得力干将，然而却叛逃改投赵直麾下的情报组织蟠衣卫！她是知道当年所有任务的暗语的！”老贾咬牙切齿，“你等我把她抓回来，先让她把答案吐出来，然后我再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
“贾大人，消消气，这人想必一时半会也难抓回来。”绮玉伸手顺了顺老贾的背。
“是啊，我们还是自己努力一下吧。”霍婧也说道，拿着衣角仔细辨认起来，“前面这个弯钩，可能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太阳历法的记时符号，源自于七八千年前的娜汝族，结合了太阳历和月历的历法。她们一年有十三个月，每个月二十八天，二十八天是女人的一个月经周期。新年是单独的一天，不计入任何一个月中。全年就是三百六十五天。”
“那这个弯钩是什么意思呢？”
“它应该表示的是一个特定的时辰。但是我对这种历法也只是在学城的时候耳闻过，要想知道它具体的意思，还得回学城去查阅典籍。”
“那肯定来不及啦！”
“所以死马当活马医吧。”霍婧破釜沉舟，“尽管我还不能确定这个符号代表的是哪个时辰，但这种太阳历符号一般是配合日晷使用的。这座邶檀山由南北双峰组成，我刚走到山脚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双峰之间中间有一线狭长的‘一线天’。”
三个人一齐奔出地道，回到入口外的山脚下，仰头望去，确实有一线阳光从两面相隔极窄的峰壁中穿过来，在地面投下狭长的光亮。
霍婧沿着这道光亮向外走去：“我猜，邶檀山本身是一个巨大的日晷，地面为晷盘，这一线天的光亮是用来定位的指时针。而弯钩后面这个形状，看上去像一个表示距离的符号。如果这道血迹不是偶然沾染，而是刻意画成的话，那么这个符号最有可能代表的是最后那车灵石所在的方位。”
“你是说，立鹤姐当年将那车灵石藏起来了没被张滕发现，而这个血迹可能是她留给我们拿回灵石的暗号？”老贾兴奋起来。
“也有可能只是不小心沾上去的毫无意义的血迹。”霍婧对自己不负责任天马行空的猜想十分负责，审慎地指出。
“立鹤姐惯来敏捷聪慧，你的推断很有可能是真的。”或者说老贾一百个愿意它是真的，“她当年既然能藏住灵石不让张滕发现，就一定会想办法让我们知道灵石所藏位置。她使用的一定是眉间月约定好的暗语，只可惜那年眉间月遭受重创，几近全军覆没，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
“我虽然记不住这个符号的意思，但我还勉强记得一些太阳历的算法。”霍婧起身去捡了个小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片刻后她站起身：“酉三里。前面这个符号代表的是酉时，而后面这个记号代表的是三里。”她后退一步，“但还有一个问题，这个巨大的晷面上没有刻度，我身边也没带更漏之类的计时工具。要想知道光线酉时指向何处，我们得先计算出来现在的时辰。”
霍婧忙碌起来。她先是从旁边的荒树丛中拖出来一根六尺长的树枝，削去多余枝桠留下一根主干立在地面上，这根树枝在冬日的天光下投下一道黑影，霍婧在黑影的顶端放上一块石头。
绮玉惊奇地看着这道黑影在不断移动，一点一点离开了石头所标记的位置。约莫两刻钟后，霍婧在黑影现在所处的顶端放上第二块石头。然后她在两块石头之间用小树枝画了根直线，随后两脚踩在两块石头上。她指向自己的正面，放上第三块石头：“这是北方。”
确定了正北的方位以后，霍婧围绕着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晷盘。根据这根树枝和这个晷盘的刻度显示，此刻是申时，距离酉时还有一个时辰。
“但是，酉时不就是日落的时候吗？用眼睛看也能看出来吧。”老贾指出一个简单的事实。
“你说的也很有道理。”霍婧愣了愣，认真思考了一下，“但我还是想要精确一点。这个晷盘现在也不够精确，我还需要计算一下树枝应该使用的折角。”
随后，她又蹦来蹦去地开始了新一轮的计算。
许久后，霍婧拍拍手：“现在让我们试一试吧，看看这个日晷是不是叶立鹤大人所指向的是同一个。”
当霍婧的自制日晷指针指向酉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邶檀山头。夕阳的余光穿过邶檀山的双峰，只余一道狭长的光线射向地面。
霍婧沿着这道金光，从邶檀山脚下往外走了半里，动手挖了起来。半刻钟后，她感觉到了坚硬的手感。
她扒开泥土，深深的土层之下显露出一角的，是马车车厢的木板。
那是一个非常坚固的木箱，打造的很考究，长埋地底数十年而不腐。霍婧和老贾打开木箱，里面赫然是满满一箱草莺石。
“找到了！找到了！”老贾兴奋得握紧拳头挥舞。
霍婧也高兴得跳来跳去：“太厉害了！叶立鹤大人的心思缜密太厉害了！我瞎猫碰死耗子的运气也太厉害了！我难不成真是个天才？”
“霍学士不要怀疑，你就是天才！”老贾恨不得和霍婧手拉手跳转圈舞。
唯独站在一旁的绮玉面无表情，半晌冷冷道：“你是说，我娘就是为了这么一箱子碎石头丢了命？”
老贾把笑容缩回：“不是，你不要这样想。”
“我不要这样想？！”绮玉蓦然拔高声线，“那你要我怎么想？啊？你们眉间月就是这么欺负人的吗？害死了我娘，害我被卖进青楼，还要管我怎么想？”
老贾和霍婧都不是善于安抚她人的人，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说话。
巨大的痛楚通常是迟到的，因为否认是人们保护自己的本能。与痛楚相逢的第一个瞬间，人们惯于认为自己并不痛苦。直到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过去以后，突然明白自己避无可避。
绮玉此刻正在被一股迟来的痛楚击中，她兀自对着那个木箱子狠狠拳打脚踢了一阵，然而终归不是习武之人，又常年喝酒，毫无杀伤力，她看着毫毛未损的木箱似乎被气笑了，转而推起那车灵石，一直推进了山洞，推到了叶立鹤的墓前。老贾和霍婧既不敢阻挠她，也不敢说话，只好不吱声地跟在后面。
绮玉拍拍手，对眼前的墓碑说道：“娘，灵石运回来了，你的心愿完成了。”
她走上前蹲下，抱住那块墓碑：“我抱住我娘了，我的心愿也完成了。”
石碑冰冷，泪水落在上面，铮铮作响。
老贾蹲下身，将绮玉连同墓碑一起圈进怀里，霍婧虽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但还是有样学样地蹲过去，把老贾、绮玉和墓碑环抱进自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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