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满面尘灰，青色外袍上血迹斑斑，手臂、大腿和前胸的贯穿伤尚且鲜血淋漓，身上伤口不计其数。
他眼神格外空洞，仿佛身周万事万物已经与己无关，定定地站在官道上，抬眼直愣愣地打量着沈遥，片刻后，露出一个幅度极大的、但是毫无快乐可言的笑容：“哟，你来了？”
沈遥被他笑得头皮一炸。他跳下马，紧紧按住了好友的双肩，努力让对方直视自己的眼睛：“发生什么了小周？”
“……”
“小周我是沈遥！你怎么了？”
“沈遥，哦沈遥。他们……他们都死了。”周易平静得吓人，语气间不带一丝波澜，“我师兄，师弟们，还有很多很多师侄，都死了。”
“……”
“我回去的时候门里有火……好大的火……他带我出来……被好多人追杀……”周易梦呓一般喃喃自语道，“他们为什么都说是我杀了师兄……我为什么要杀他呢？”
沈遥无言以对——他甚至压根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就因为我是师父抱回来的遗孤？还是因为我的父母是巫陵旧人？”周易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的记忆里压根都没有他们的影子，怎么就会觉得我一定要给他们报仇？如果不相信我的心性能够被改变，为什么又要把我抱回来呢？”
沈遥心脏抽搐出一阵痛意。几天前他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至交，此时正歪着头含着笑，用最平静的语气在这里和他进行着最无谓的争辩。
“小周你先跟我走吧。”平静了一下心绪后沈遥轻声开了口，“你先跟我回越影，养好了伤再作打算。没关系，我们把真相查出来就是，我们一块查，肯定水落石出……”
周易安静地看着他，眉目间没有一丝波澜。
谢景之看见那支暗箭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小巧的箭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了沈遥侧颈。然而还未等他出手，周易便猛地将沈遥向后推了两步堪堪避开了冷箭。那箭矢斜着刺进了周易胸膛，他却浑然不觉的伸手将它拔了出来扔在了地上。
在沈遥的吸气声中，他嘴角红晕丝丝缕缕地涌了出来，点在衣服上，打在地面上，溅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小畜生！”凌空响起的暴喝将两匹马惊得一阵嘶鸣，精神矍铄的老者带着数十侠士立在了五十步之外的岔路口处，“磊安将你从小带大，你却是这般恩将仇报来为你那见不得世人爹娘报仇！早知如此，你进青霜门的第一天，我就该将你千刀万剐，送下去与那姓周的畜生合葬！”
“我没有。”周易对着空气轻声道，“我没有。”
他仿佛并不想向谁解释，只是一遍遍对着空气陈述着自己的清白。随着血液流失他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在突如其来的头晕下他打了个趔趄，被沈遥扶住了肩膀。
沈遥甩出坠星剑，沉了气朗声道：“宋前辈，晚辈有礼了。”
宋南山横刀盯住他，半晌冷笑一声：“你是越影派那个新出茅庐的小侠客？”
“正是在下。”沈遥彬彬有礼道。
谢景之心道不好。他这师弟从小张扬肆意，从来不知道隐忍和顺从为何物，这下子对着明显拎不清的前辈如此谦逊有礼，怕是——
果然。他还没想好对策，沈遥已经挂着一脸恨意冲过去了。
坠星剑光华灼灼，即便是谢景之也从未见过沈遥出剑如此狠厉。少年身形极快，几乎在长丰镖局的任身侧变成了一道墨蓝色的影子，随着金戈撞击之声响起来的，还有他毫不留情地叫骂声：
“前辈威名如雷贯耳，却不料你这般心胸狭隘的浅薄之徒！你口口声声周易烧毁青霜门，可有证据？还是说只是因为出身和好恶，平白用如此污名抹黑他人？如此主观臆断，我竟不知长丰镖局凭何而立，宋家威名凭何而生！”
“沈少侠不必多言。”宋南山冷冷道。他手中地长刀灵巧多变，总能在最紧要地关头架住不要命的坠星剑。宋家刀法纵横江湖多年，谢景之一眼就看出他并无意伤沈遥的性命，于是仅仅是按住拭月剑，向周易身侧不易察觉地挪动了几步。
宋南山身后几步远，宋北岭向着几个人身后遥遥一招手。谢景之惊觉回头之际便见数十剑客已经堵住了他们来时的路。宋家两兄弟不声不响地摆开阵法，一时间将路口围得水泄不通。
似乎对到手的鱼儿放了心，宋南山这才冷笑道：“且不说孙贤侄死于数十飞刀，仅仅是这畜生的德行我就比你清楚。你还年轻，口出妄言我可以暂不计较，但你们越影派不要多管闲事。”他警告似地看了谢景之一眼，“免得留下个识人不清认贼做友的污名，给魏晋又添一桩罪愆。”
不要命的强攻此时已经几乎将沈遥体力耗尽。他翻身撤出战圈，将坠星横于身前护住摇摇欲坠的周易。他脸上几近癫狂的笑容更明显了：“我师父有什么过往我不知道，只不过纵使全天下人都可说他你也不配，毕竟比起臆测狭隘和滥杀无辜，他可真无法和前辈比肩。”
“好个周易。”宋北岭高声骂道，“跟着磊安那么多正义忠明之事不学，偏要偷学靳无双那妖人的媚术迷惑武林中人，周氏余孽还不速速伏诛？”
听到“靳无双”三个字时周易狠狠地颤抖了一下。沈遥下意识地去扶他的手，被不着痕迹的避了开去。他微微一惊，刚想开口详询，宋南山已经将话抢了去。
“小子。”他挥挥手，让手下侠士挽了弓箭，“你觉得就凭你能阻挡我们清剿罪首？就算你在江湖上有了几分侠名，究竟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毛孩，真觉得自己有这份量改写事实？就算我杀了你，也不过是杀了个是非不分执意护凶的小鬼，你认为会对我造成威胁？”
沈遥不退反进。他从来都在绝境里勇气横生，于是几乎是和宋南山脸贴着脸，轻轻往外吐字：“那你就试试看。”
宋南山的视线转向了谢景之：“谢掌门，我劝你还是带门人离开这里，这不是你们这种小娃娃能掺和的事。”
谢景之很平淡地冲前辈笑了笑。他既不出声，也不让步，缓缓将拭月横在身前，隐隐护住了周易。
沈遥腕上青筋乍起蓄势待发，长丰镖局一干人弓满如月。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形势突然胶着起来。
良久，宋北岭长叹一口气：“本不欲多造杀孽，如此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我儿的仇必须得报，青霜门一百三十三具亡魂也必须有所慰藉……放箭！”
拭月坠星齐刷刷映了夕阳，却没有等来如蝗箭雨。
沈遥只觉周围风声一动，“放箭”的命令出口之前周易便已绕开两人对着宋北岭一把飞镖扔了出去。就趁着宋家兄弟瞬间的分神之际，周易轻飘飘滑向了沈遥。他眉目间被殷红染得狠戾而妖冶，握住对方的坠星撞进了自己的胸口。
“我父周青阳，我母靳无双。”周易还在笑，甚至冲沈遥眨了眨眼。他在对方陡然放大的瞳孔之中缓缓跌了下去：“去查吧，你们去查吧。但是今天 ……今天快跑。”
“小周！”
“我信你。”周易说。他想伸手摸什么东西，最终还是失了力气，于是只能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可以还我——还我清白的。我知道。”
他脸上还带着笑容，丹凤眼并未合上，只是就此不动了。
沈遥残存的理智就在这一瞬间，完全崩塌。
他缓缓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坠星从好友身体上拔了下来。轻轻擦了一下对方脸上的血污对面长丰镖局的人见事情已经结束，似乎已经要离开了。
沈遥站起身。
谢景之瞬间握紧了剑。
周易倒下时他便暗道不好，沈遥性格里疯狂的一面与生俱来根深蒂固，如果此时不做反应那就真可以改名换姓了。然而即使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沈遥此时浑身迸发出的煞气依然让他几乎不敢相认。沉默之中坠星剑一阵嗡鸣，仿佛极力描述着主人心中的暴怒和失神。
在他开口之前，红了双眸的沈遥像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去，他手里的剑法，是《摇光》之上的杀招“天缺地落”。
谢景之不假思索地运了轻功想要挽回死局，然而一道人影闪过，沈遥便似睡着了一般软了身子。看清眼前一身黑衣的侠客的容貌时谢景之惊愕地顿了脚，却收到了对方一个极为不耐烦的白眼。
是魏晋。
越影派的创始人将沈遥打横抱起，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谢景之，言简意赅道：“走。”
他也没心情等大弟子反应过来或者是再问点什么，直接提气往山门赶。谢景之看着师父远行的背影，最终只得将周易简单安置在了草丛里。他虔诚地俯下身子拜了两拜，用树叶暂时遮了一下，跟着魏晋匆匆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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