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之端着半碗已经凉透了的茶，听着沈遥磕磕绊绊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我发誓，当时真的没想么多，谁知道这家伙一言不合转身就跑啊。”沈遥没精打采地把头放在右臂上枕着，“一般不是有误会才更会留下来把事情说明白吗？”
“可那是侠盗北风。秘密恐怕是他活下去的最大武器吧。”谢景之轻声道，“只是顶着这么密的追杀跑出去……只能希望他的轻功真的有传言中那么神妙了。”
“师兄。”沈遥半张脸枕在胳膊上，歪头冲谢景之眨眨眼，“你说，师父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个什么角色？他前几天还跑去三凉城了。”
“我只能确定一件事。”谢景之将那盏茶放下，“师父和师叔肯定认识慕容少成。”
“好奇怪。”沈遥眉头一跳，“他们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阿遥还记不记得，‘玉面罗刹’是我们第一次偷溜下山时我带你听的说书？”
“当然记得，那是你第一次被师父罚吧？我还觉得奇怪呢，师父以前从来不跟你生气。”
“不是为了听书。”谢景之轻轻道，“我听完那出书就觉得奇怪，这人听起来像是真实存在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在咱们的藏书阁里读到过他的事迹。就算是身败名裂，闹出这么大动静的人也不会一本功过论都没有。后来我回山特意去查了一下，发现咱们门派的史书里完全没有慕容家戍守三凉城的记载，有几本书还有很明显的撕扯痕迹……我实在是好奇，就过去问师叔了，没想到师父正好在，就被抓了现行。”
“……不会吧，就为了这么点事？”沈遥惊讶，“师父能舍得罚你跪一个时辰？”
“当时他警告我收敛一下不该有的好奇心，当时我猜测是不是这人和师父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才让他这么大火气……没想到，他们以前居然是朋友。”谢景之若有所思，“不过倒也不必担心，师父应该并没有真的和他站在一边，要不然以师父的性格，好友遇难肯定要去帮忙，没道理瞒着我们更没道理这么多年都不见联系……呀。”
一只雪白的信鸽从半开着的窗户飞了进来。
沈遥看着谢景之熟门熟路地从信鸽脚上拆下来一封信，还亲昵地点了点鸽子的脑袋，不由地好奇探头去看。那信笺上字迹方正娟秀，却是韩笑的。
“三师妹？”沈遥奇道，“她怎么想起来用信鸽了？你找她有事？”
“嗯。”谢景之提笔蘸墨，想了一下才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将那纸片绑回鸽腿上，抱起鸽子放到窗边。白鸽扑棱了两下翅膀，身形矫健地飞走了。
谢景之坐下来，冲着沈遥笑了笑：“一开始是想让她帮我寄几味药材过来，结果阿笑告诉我说她这几天在一本杂物记上看到了一段语焉不详的记载，里面的一味药很奇怪。”
“是什么？”
“小韶子。”
“……”沈遥一脸茫然，“那是什么？”
“一种令人产生幻觉的草药。”谢景之压低了声音，“三师妹跟我解释，说记载称这果实有香甜味道，而她爹娘失踪那一夜她就在晚风中闻到过一种香香甜甜的味道……阿遥，你说，那些失踪的人会不会都中了这种药？”
沈遥豁然开朗：“你是说，我们碰见的所有黑衣人，其实都是各门派失踪的弟子？”
“只是个猜测。”谢景之轻轻道，“所以我叫她这两天到栖云堂，咱们一起问问林堂主，我想……林堂主应该跟我想的一样。阿笑给我寄信就是告诉我，明天她就能到了。”
“什么？”
“昨天你让孟晟回来通风报信，那孩子又死活不说是出了什么事，只说让我们小心有袭击。林堂主戒备时拿了两包麻风粉。他武功绝对不弱，本不用这种药物防身，那也就只有一种解释，林堂主不想伤害可能的不速之客。”
“师兄！”沈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急道，“那这意思也就是……也就是慕桐也有可能被这药所害？这到底有没有解药？”
“这个也只能问林堂主了。如果栖云堂都没有听说过，那这正道江湖上其他人更够呛了，恐怕也就只能去魔教问问了。”谢景之轻轻叹了口气，“只能是期望他有解药——我信他还是个识大体的人，应该不会吝啬于这点药。”
“……”想了想刺猬一样的林霁明，沈遥着实没有这么大的信心。他看着谢景之眼底下两指宽的乌青，自觉自愿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走出去熬安神药了。
栖云堂和柳桥镇挨得很近，不过半刻钟的脚程，堂内并不像楚沈遥所想一般满是香花异草，反而规整的比越影山更像一个武门。两人跟着臭着一张脸的林霁明进去的时候，韩笑已经到了。
“不明白你们为何非得来我这里。”林霁明冷冷道，“想寻药方我自然全力相助，但是若是有别的不该有的想法……”
“林堂主别误会。”谢景之这两天也摸准了他的脾气，对着这没来由的恶意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我们来是想问点事情，林堂主若真是担心我们偷窥贵门机密，我们也可以不进门。”
沈遥在心里偷笑——他师兄在门口可没说这句话。这时候都在大厅里坐下了，难不成林霁明还真的好意思赶人出去？
果然。栖云堂堂主只是冷哼了一声：“说吧。”
“小韶子。”
就这一瞬间，沈遥非常确定自己从林霁明眼中看到一丝惊愕与战栗，然而那点情绪一眨眼就就不见了。开口时的林霁明又成了一副瘟神脸：“你打听这东西做什么？”
“自然和林堂主目的一样。”谢景之不轻不重地把话头踢了回去，“林堂主麻风粉不离身想必是有原因的。”
林霁明脸色和缓了一些，他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你注意到了？”
“自然。而且如果没有猜错，在下的师弟可能已经为此所伤。”谢景之诚恳道，“医者仁心，林堂主想必不会吝惜一味解药。”
“倒也不是吝惜。”林霁明突然轻声叹了口气，“是我没有解药。”
“哦？”谢景之有些意外，“如果没有认错，迎客弟子正是那夜树林间中毒之人，我看他情况尚可，必定是有解药……”
“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林霁明打断了他的话头，“那是我最小的一个师弟林源。是我给他解的毒没错，但只是用几味药材强行压制了毒性，所以自然解不彻底。他随时会毒发，毒发后只能再用药压——说白了也就是拖着条命罢了，怎么能算有解药了呢？”
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无论是沈遥还是谢景之，甚至是还在懵懂之年的韩笑，都曾感受过至亲之人遭难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师兄妹三人面面相觑，神情具是一般黯然。半晌之后居然是韩笑先开了口：“巫陵谷。”
林霁明眉头一跳：“什么？”
“毒药是巫陵谷的。”韩笑说，“二师兄救过的那位少侠，身上中的是寒骨散。”
这个名词并不陌生，那次沈遥救人回来之后韩笑便查出了这个名字，并且顺藤摸瓜查到了巫陵谷。只可惜他们对于巫陵谷的了解实在太少，这才没有顺着这条线索继续向下追查。然而此时此刻沈遥才意识到这条线索的价值肯定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大，因为林霁明脸色一瞬间就变得格外难看。他大步流星走向韩笑，沈遥甚至以为他要动手，赶紧向前一步将师妹护在身后。
林霁明倒是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韩笑：“你怎么知道？”
韩笑依旧没什么表情，好像对方的怒火跟她压根儿没什么关系：“家父家母均事岐黄，在医书上找到的。”
“你还查到什么了？”
“来之前已经查到了一个名字。”韩笑平静道，“失心蛊。”
林霁明脸色刷的白了。
韩笑视而不见，一点也没有体谅一下他人的意思：“而且我知道，小韶子就是失心蛊的头一味药物。”
此话一出，林霁明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炮仗一样的栖云堂主此时此刻脸色几乎透明，看起来简直一丝生气也没有。沈遥认识他这许久，还是头一回见到对方敛去了所有不耐与戾气。他这时候才发现，这家伙长相其实挺清隽，只不过平日里被他那张嘴说得只想给他一拳，压根没注意过他的长相问题。
韩笑明显没有料到自己的话会产生这种结果，她后退了半步，眼神里透了几分惶恐，谢景之无声地揽住了她的肩膀。
林霁明负了双手踱至窗前，秋日的光影打下来让他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萧索。半晌之后他用很轻的声音下了逐客令：“抱歉，几位先回吧，我自己先想一下。至多明日，我去柳兄那边找你们。”
这话谦和的根本不像从他嘴里出来的。沈遥简直想拿笔给他记下裱起来，就挂在这栖云堂的大门口。
谢景之安静地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带着两个师弟妹出了栖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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