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沈遥一愣，突然想起初见孟晟提起申家时，对方脸上不符合年龄的怨恨。他不由得开口问道：“你们有过节？”
“父母早就死了……我姐姐为了养活我在他们家做丫鬟。”孟晟说，声音断断续续地，“申家那少爷强迫了我姐姐，然后因为我姐姐的抵抗而大怒，第二天我就只看到了尸体……身上，身上全是青紫。我那年十岁，发誓一定要报仇。”
“所以你就去了巫陵谷？”
孟晟往外吐了口血：“没有，我去讨说法，官府不管，根本没有人管。后来申家那老东西担心我败坏他儿子的名声非要杀了我……我当时……还不到十岁，什么也不会，被他们往死里打……直到他救了我。”
沈遥和凌洲同时喝道：“他？”
“他……他答应帮我……帮我报仇。”孟晟充耳不闻，只咯咯地笑，口鼻都在出血，眼睛里是沈遥从没见过的魔怔——孟晟几乎是抓住了他的领子：“报仇……姐姐的仇我报了——还剩，还剩我的仇——你们不报也得报——反正你们目标都是一样的——”
凌洲灵机一动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要杀苦使，你受不了他——”
沈遥突然道：“那你灭青霜门的时候，不想想他们的家人？”
“我……我才不管杀谁……不喜欢的就去……就去死……”孟晟喘息着说，眼睛却一个劲往车里瞟，“青霜门我不过奉命行事，我快死的时候……没，没人管，那我……凭什么还在乎别人的生死……这些我都不在乎——就连柳……柳蕴思……也不过……不过是个——”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抓着沈遥的手突然无力地垂下，一双杏眸依旧睁的大大的，眼里泪水还在往下滑。车内柳蕴思咬着牙忍泪，再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她知道善恶分的清黑白，可同时，她也知道孟晟在撒谎。
她知道她用命救了她。
沈遥沉默了一会。他原本对孟晟这种听命办事的家伙的恨意就不多，此时更是仿佛消散了大部分。作为非亲非故的旁观者，他没什么立场去说原谅她——也不打算原谅她，却也不打算再恨她了。
没必要。
“埋了吧。”他平静道，“还不到十四岁。”
马车停了一下。沈遥和凌洲从车上跳下来，找了棵大树开始挖坑。孟晟安静地躺在一边，在柳桥镇横行肆意的她第一次看起来瘦瘦小小。沈遥半年以来埋了好友又埋了凶手，说不清到底有什么感受。
只觉得无奈和悲凉。
柳蕴思从车里跳了下来。几人对视一眼，并没有阻拦她。
“说起来，是谁救了我们？唐溪为什么走了？”凌洲开口道，“谢掌门，你之前说联系过萧亦离是真的还是假的？”
没有回答。
沈遥出声道：“师兄？”
依旧没有回应。
沈遥意识到不妙，提步蹿上马车。车里谢景之和韩笑双双陷入昏迷，谢景之甚至不知什么时候发起高热。他不由得失声大叫：“林堂主！”
“别吵。”林霁明黑着脸进了马车。他抬手把沈遥从谢景之身边推开，摸了摸伤者的脉搏，好一会才冷声道：“放心，死不了。”
沈遥顾不上和他置气：“他中没中寒骨散和失心蛊——”
“没有。”林霁明不耐烦道，“放心，孟晟和唐溪都是来杀人的，根本没必要带药过来，你以为这两种药这么好配，满大街都是啊？”
沈遥松了口气。他看了一眼林霁明，小心翼翼说软话：“那我师兄能治……对吧？”
“可以。”林霁明说，突然用眼睛一扫沈遥，“先告诉我谢景之刚刚说的是不是实话？他真的和萧亦离达成了协议？”
实话实说，沈遥是不知道的。他推测自家师兄估计是看形势不利用的缓兵之计，但这当然没有证据。他无奈之下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我不认识。但前几天为了抓采花贼，我和师兄是分开行动的，说不定他新认识了——你不如等他醒来问他。”
林霁明不说话了。他径直走出马车车厢门，过了半晌，马车再次向前走去。车里柳蕴思把随车带的水壶拿了出来，打湿了自己的小手帕，小心翼翼贴在了谢景之额头上。
沈遥低声道：“多谢。”
柳蕴思看了看他，伸手比划了几个手势。沈遥看不懂她想说什么，有些尴尬地坐在车里。他挠了挠头，憋了半天憋出来句安慰的话：“别害怕。”
柳蕴思看着他，没再比划。她头靠着车窗不再动了，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想心事。马车吱吱扭扭，居然在天擦亮的时候顺利地到了栖云堂。
大门口有几点血迹。林霁明的神色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沈遥提剑护在一马车幼病残前面，看向了凌洲。
凌洲会意：“我和林堂主先去看看，你们待着别动。”
林霁明早就推开了大门。门内血迹很少，不像是发生了恶斗，他摸出峨眉刺长刺，一点点往院里走，直到走到门内弟子的房间处才停下来。身后凌洲持剑立于马车前，正紧张地向院里望。
“没事。”林霁明听见屋里一群弟子平静绵亘的呼吸声，冲着凌洲摇摇头，“进来吧，小点声。”
沈遥轻轻抖了下缰绳，马车缓缓走入院落。林霁明已经叫来了两个弟子，一群人小心翼翼将昏厥过去的师兄妹抬进了药堂。
沈遥伤的并不很重，看到师兄妹有了安置后便没再人人忙碌的药堂里占地方。四周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不远处几步便成了汇聚的血线，他一路顺着走进了后院，在一棵枫树下，看到了一个人。
紫色宫装早就让血染的看不出颜色，鹅黄的宫绦被主人用做了止血的绷带。沈遥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从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楚闻枫。
他将手轻轻放在对方口鼻下，似乎隐隐约约还有一丝气息。沈遥看了下他的脸，他面部有道长长的伤口，伤处的血肉和破碎的女性人皮面具已经搅在了一起。沈遥伸手，小心揭下了已经破破烂烂的面具。
面具下的长相他很熟悉，之前楚闻枫还真就把真容给他看了。唯一不同的是，他左边额前，有一块鲜红色的胎记。
沈遥脑内轰的一响——他想起来当初柳桥镇初遇孟晟的那个酒馆里，曾经有说书人讲过！
桐北慕容家有个左额带血红色胎记的小公子，被看作引发家中大火的“不祥”！
而也正是那时候，楚闻枫突然失踪，再回来时就带回了被师父遮遮掩掩的慕容家的消息，以及一个叫阮竹迁的人的事……
那他就是慕容家那个事发时只有两岁的小公子！？
沈遥大脑疯狂运转，身体却一刻不敢耽搁地往屋里跑，等到他带着两个栖云堂弟子将人搬进药室时，突然发现对方怀中掉出来一个血迹斑斑的字条。
字条是写给他的，但口吻不像是楚闻枫。字条的字迹龙飞凤舞，是邀请他明天酉时二刻去往城外一处院落里见。沈遥刚要把它收起来，对面林霁明已经看了个清清楚楚。
“哪来的。”他黑着脸问。
“写给我的。”沈遥含糊道，心里翻了个白眼。
“谁给你的？”
“不知道。”沈遥说，心下暗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这人明显是找我有事。他看着林霁明的脸色已经快能拧出水了，开始想着编瞎话糊弄他一下有关楚闻枫的身份问题，最好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哪知林霁明先开口了。
“这位男扮女装的朋友，诊疗金谁付？”他直接道，“谢掌门之前让你们商舵送来的银子只够他和你们师妹的。”
沈遥：“……”
他一边懊恼居然到今天才想起来栖云堂不是义诊这件事，一边奇怪师兄到底怎么会想起来先给栖云堂送诊金，一边还得迅速打哈哈：“算我的，毕竟也算救了我们的命，明天我去商舵取——”
“明天你明明有约。”林霁明冷笑一声，“从这里到你们越影商舵一来一回大半天，怎么可能？”
沈遥噎了一下，马上说道：“我师兄的拭月先押给你，可以了吧！”
这下子莫名其妙噎住的成了林霁明。沈遥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分明就是有要求不愿直说。然而这一天他累的不得了，还没等他想明白，困意便裹挟着身体疲惫酸痛席卷了他。沈遥于是对林霁明抱了抱拳，踉跄着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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