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仍然没什么表情,拿起下一支箭,瞄准下一个靶盘。
五支箭都射完之后,摊上一位工作人员已经计算好了环数总和,另一位已经回收了箭矢,并还原了靶盘装置。
五箭环数不一,最高也只有八环。
艾玛从工作人员那里领取奖品,还没回头,听见远处靶位上咚地传来音乐声,边缘亮起一圈彩灯,箭矢正中靶心。
艾玛仍然不慌不忙,拿好东西才转到射箭区去。
利利提亚也不慌不忙地抽出第三支箭,拉弓,瞄准,箭矢破空声之后又响起一道重叠的乐声。
利利提亚的身形标致,撘箭的动作正确精准,拉弓时小臂微微绷紧,姿态优雅,同时蕴含了人体的形体美和力量美,看着赏心悦目。
艾玛欣赏时也听见身后的赞叹声,随之掺进了下一节音乐。
做靶子的人颇有想法,把同一首乐曲拆成五节,依次放进了靶心,只有连续十环才能触发整首乐曲。
但利利提亚并没有听完上一节就射出了下一箭,以至于乐曲彼此重叠,拼成一副乐音此起彼伏互相踩踏的景况。
五箭总和五十环。艾玛并不惊讶。
由于利利提亚的主动搭话,戒指的隐蔽效果对工作人员破除了,她们认出利利提亚是谁,仍不免赞叹。
但顾及到他有女伴在旁,很知趣地没说太多,夸奖几句后便送上了奖品。
“恭喜。”艾玛说。
“您客气了。”利利提亚犹豫一下,“您刚才射箭的时候没有使用法术。摊位没有禁止魔法,弓箭上也没有封印魔力的设计。”
“我知道。”
“只要使用魔法,您可以轻松射中目标。”利利提亚说,“我以为使用魔法对女巫来说就像呼吸。除非有意,人不会停下呼吸。”
“因为不需要,我射得中。我算过了。”
艾玛举起手上的奖品,“只有三十到四十环之间送这个糖画。”
利利提亚一愣,随即懊恼:“啊,我忘记看对应奖品了——哎,我也想要这个。现在回去换还来得及吗?”
“你领了什么?”
奖品装在封好的纸袋里,利利提亚还没打开:“希望是吃的……”
纸袋里是一只仿真兔子,白色的绒毛中嵌着一对黑色的石头眼睛。
利利提亚思索着:“烤一下说不定能吃。”
“未免有点自欺欺人了。”艾玛移过视线,望向他手心,“是玩偶?还挺可爱。”
“您要吗?”利利提亚向她递了递。
“你不留个纪念?”
“嗯……我对兔子只有些不太好的回忆……”利利提亚为难地端详着手里的毛绒。
艾玛动动眉毛:“想喂兔子的时候被它咬了的那种回忆?”
“这是您的经历?”
“不,动物们对我都很友善。”
“那和我不一样呢。我遇见的动物大都很怕我,哪怕我给它们放下饲料,然后离它们远远的,它们也不愿意上来吃一口。我没什么饲养动物的经历。”
利利提亚捏住毛绒兔子的两侧,翻转过来打量,“只有十三岁的时候,我捡到过一只猎犬。
“全黑的皮毛,性情很凶暴,即使对着我也会狂叫。
“家人不赞成我养一只杂种的狂犬,可我很喜欢,坚持把它留了下来。
“我尝试驯化它,让它能像只合格的猎犬那样工作。
“它渐渐会听一些我的话,撕咬猎物比它的同类更凶狠,仍然会对着生人狂叫,但偶尔我抚摸它时,它会很安静。
“我驯养了它半年,直到有一天,它咬死了我妹妹养的兔子。
“我亲手折断了它的脖颈,把它和兔子的尸体一起还给我妹妹赔罪。”
艾玛沉默一下:“如果我没算错,你十三岁的时候,你妹妹只有……七岁?”
“是的。”利利提亚说,“所以她吓得有两个多月不敢见我,我也被母亲严厉批评了一顿。”
“你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要吓她,只是错估了她的承受能力。”利利提亚遗憾道,“人总是以自己的感受为尺度来衡量他人的感受。我从来没有害怕过这些,就以为她也不会害怕。
“我也没想到母亲会生气,连父亲都不赞成我的做法。但明明是他们教给我的道理。”
“在罗穆卢斯的律法里,如果两个奴隶发生了争执,造成一方的死亡,无论事由如何,主人都要杀死活下来的那个奴隶,向死者的主人赔罪,牲畜宠物同理。
“我只是遵照这条规则执行了,但他们觉得我对自己的妹妹狠心。”
利利提亚想了想:“更小的时候,我杀死过家里一个盗窃的奴隶。
“罗穆卢斯的律法严格,第一次盗窃断手,第二次盗窃剜目,第三次判死刑。
“我母亲宽容,抓到家里的奴隶盗窃,只是口头训诫便放过,体谅他们不易;我父亲认为宽容会使奴隶放纵,待他们严酷,曾经在我面前杀死犯错者,作为他讲述规矩道理的例证。
“我见那人盗窃,就学着母亲口头提醒,放过他两次,第三次我想起父亲讲过的律令,就杀死了他。
“母亲很震惊,听完我的理由沉默,教我如何更好地以言语威慑。
“父亲只是有点惊讶,却赞赏我的举动。而我也能注意到,身边的佣人自那之后都怕我许多。
“想来,那大约是我第一次杀人。没什么太清晰的印象,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我天生知道什么是死亡,知道怎样能杀死一个人,甚至知道怎样的伤口更令人痛苦,但我不理解那种痛苦。
“我从周围人的反应里才看出死亡是值得惧怕的,有许多事我需要从别人的反应里学习,在对照里发现自己才是异常的那一个。
“所以我要犯很多错,知道什么被认为是错误的,才知道什么被判定正确。”
艾玛听完,点一点头:“看来这个玩偶留给你确实不好。”
她撕开包装糯米纸的一角,露出糖画上完整的兔子图案。
艾玛咬住兔子的耳朵,掰断下尖头的一小块,把剩下的递给了利利提亚:“跟你换。”
毛绒兔子和缺了一角的糖画兔子在他们手里掉了个个。
艾玛看看玩偶大小,正好能塞进自己的腰包。
利利提亚看了一会儿糖画,也咬住兔子头部,掰下一块嚼起来。
“您觉得我奇怪吗?”利利提亚说。
“从普通人的标准来看,肯定不正常。你自己知道就行。”
“您觉得我即使这样生活,也可以被允许吗?”
艾玛说:“虽然我们正在聊天,现在算得上熟悉,但你选择什么样的方式生活,跟我有关系吗?”
利利提亚笑出声来:“您真是冷酷呢!”
“只是事实吧。”艾玛看了他一眼,似乎因为理所当然而感到不解,“你本来也没必要和我说那么多。不过人总有想把心里话说出来的时候,我只是你选择的,你认为安全的倾诉对象。
“我未必会给出你理想的反应,也没兴趣猜测你想听到什么回答。在接受这前提的情况下,你还是愿意讲,那我没意见。”
“是啊,从前很多话都没有说出来的机会,我很高兴您能听完。”利利提亚笑了笑,“就像在对您告解一样。”
“作为告解,欠缺悔意。”
“啊,是呢……”利利提亚流转过目光,弯起了眼睛,“那要是我向您诚心忏悔,您会宽恕我吗?”
艾玛点了点街对面的建筑:“我搞不懂你们的流程。喏,专业的告解走那边。”
利利提亚望过去,艾玛指的是对面的教堂。
月神神殿本体的建筑群以办公用居多,负有告解、祈愿等传统职能的反而是分布在城区中的教堂。
艾玛去转过一两次,阿瓦托芬的教堂很安静,有的房间飘荡着无词的圣歌,工作的职员们温和而耐心。
利利提亚转回视线:“告解的本质是向神明认罪忏悔,以祈求宽恕。因为无法直面神明,而由与神明更接近的祭司代为转述承诺。
“‘神谕祭司’的头衔意为,‘神的第一先知’,被认为能听见神的声音,即使在所有祭司之中,也最靠近神明,自身即是神明意志的外显。
“阿瓦托芬没有祭司有资格为我赦罪。即使走进教堂,也不会有祭司敢听我忏悔。”
街面上传来钟声,在建筑间回荡。
艾玛望向教堂顶端,一口金色的小钟正在风中摇晃,惊起一阵呼啦啦的鸽群。
艾玛说:“看来教堂赞同你的意见。”
利利提亚看了一眼,莞尔道:“这不是回应祈祷和忏悔的钟声,是婚礼的祝福。”
艾玛闻言望去,街上听见钟声的人都露出微笑。
“它不常响?”艾玛问。
利利提亚解释:“阿瓦托芬在情感关系上开放,情侣很多,但缔结婚姻的有限。
“确认婚姻关系需要通过教堂,在祭司的主持和神像面前许下誓愿。
“在恋爱关系中不忠,或是其他个人情感态度上的问题,这里很多人不会在意。
“但‘神前誓’不同,毁弃誓愿是对神明的极大不敬。
“以婚姻为旨的神前誓,往往是请求神明见证与祝福,如果此后背叛伴侣,不仅是对所受祝福的践踏,更是对神明的轻视与侮辱。
“阿瓦托芬虽然接纳非信仰者,但有些信徒仍然抵触他们,有时会做出过激举动,‘背誓者’遭到的恶意更甚,此后很难在这里正常生活。
“文礼司登记新生儿时,只在乎孩子的实际抚养者,婚姻关系并不必须。这里很多人保持着恋爱关系从不间断,却从未计划为此踏进教堂,已经是很常见的事。
“想来也可以理解。阿瓦托芬没有姓氏,没有家族,可供继承与遗传的联系稀薄。情人们所寻求的激情与亲密,恋爱关系中已然足够获取,不必负担多余的风险自作坟墓。
“‘婚姻’像是情人里勇敢者的明证,自我约束的誓言,承担责任的决心。”
他停顿了一下,思索说:“比起‘浪漫’,更像提供了一个人未来规划能力、情感冲动程度、责任感和人际关系理解等方面的观测角度。”
“跟浪漫完全相反的视角。”艾玛评价,“听起来像商业对象风险评估。”
“恋爱或许是为了情感价值,但‘婚姻’显然更接近生意合作。”利利提亚说,“后者比起前者,多出了明确的规则约束,需要双方共同分担所得与所失,像是商业合作的合同,或者‘契约’。”
艾玛看向他:“你应该有过婚约吧。”
“嗯?克蕾娜和您提过吗?”利利提亚眨了眨眼。
“不,猜的。”艾玛说,“贵族大都是这样。”
“是的,我十六岁的时候订过婚约,对方的家族和尤利乌斯‘门当户对’。自那之后,两家商业交往密切了不少,可不比什么样的商业合同都管用吗。”
利利提亚想了想,“但我的婚约对象本人,我只见过她三四次,没什么印象了。
“我早就决定有一天要离开罗穆卢斯,找到月神的神殿,婚约不会作数,也就没在乎过,我父亲高兴就行了。”
利利提亚一顿,嘴角挽起一个笑来:“说到这里,想起了一些有关的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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