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他有片刻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
天空是红色,四下寂寂。
他推开身上的瓦砾,发现自己身处废墟之上。
放眼望去,甚至觉得周围空旷,熟悉又陌生。
王宫坍圮,城里许多屋宇破碎,尚存的建筑也灰暗地沉默。
最繁荣喧哗的城市推罗,在极深的夜晚中,在最肃穆的时间里,也没有一刻如现在寂静。
没有笑声,没有哭声,没有叫喊,像一片无人的真空。
那寂静里声音渐渐响起来,像密密的、细小的雨点,声音越来越响,雨声越来越大,在这只有他一个人存在的废墟上,却热闹得像世上无数个拥挤而痛苦的角落。
回响在他头脑之中。
天上确实在下雨。
那雨是红色的。淅淅沥沥,快要停下。
推罗的头顶有着巨大的、水凝成的天幕,此刻那天幕不见了,视野仿佛被水流洗涤过那样干净。
天上的红和浸着红的流云安然且美丽,美丽得残忍。
知觉从指尖、从眼睛,甚至从发丝上传来,如此真实。
他能感知到周围的一切,甚至比他从前能看到的全部还要细微和清楚。
他懵然良久,在那片令人困惑的、喧哗的人声中离开废墟,一时仿佛有些忘记如何行走。
他走上街道,走过每一扇大开的门,门内没有任何人。
镀在事物上的红色的光使一切如在一场陈旧而破碎的梦中,生机的痕迹仿佛是很久远之前留下的,只剩下散乱的刻痕。
一具巨大的骨架在街面上躺着,两排肋骨伸向天空,断裂了几根,仿佛鱼搁浅于陆上腐朽。他经过巨鱼的骨架。
地面的石块尖锐,脚掌上的痛感却很麻木。
他走过一幢又一幢曾经富丽堂皇的屋宇,他曾认识的一些地方。
铁在雨水里生锈,仍然反光,故事里永不腐朽的黄金却不见踪影。
世上没有点石成金的法术,只有幻觉和更牢固的幻觉。
而带来幻觉的魔法师消失了,奇迹也就全都被带走。
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的黄金之都。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赤着双脚,走来之处留下一排排鲜血的脚印。
但他身上没有伤口,一处新鲜的都没有。
只有陈年的疤痕仍然攀在身上,如同那对永不可能恢复的双角。
他听见身体里无数道声音重叠,涟漪叠着涟漪,漫开又在碰到墙壁时折返,回声叠着回声。
只有他听得到。
痛苦的地狱在他身体之内,他却还走在这空空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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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那里任何一个人都应该死去,但为什么只有想要死去的他活了下来?
为什么又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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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他也以为,只要叠加死亡的次数就好了。
“再生应该是有限度的”,只要杀死自己足够多次,再怎么样都应该死掉了。
所以很简单地,他开始无数次重复自杀。
刚从痛觉中恢复,就杀死自己下一次,不必思考任何多余问题,重复动作就好。
直到有一次死亡的黑暗环绕他足够长,他甚至放下心,以为自己成功了。
可他再次醒来,安然无恙。
而周围陌生的一切破碎毁坏,满目狼藉。
在他失去意识期间的记忆回流到他脑海,他知道这些破坏确是由他自己亲手造成的。
一旦他彻底失去意识,身体里那些混乱的鬼魂的意志就会占据上风。
他们全都不甘死去,这具身体便只剩下渴望活着的本能,无差别攻击毁灭周围的一切,清除所有可能存在的威胁,甚至移动到与昏迷时相距很远的地方,为求自己的安全。
他失去意识时就像又深眠了一场,所受的伤害在期间就会全部复原,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只有对周围造成的伤害确确实实,绝不只是空梦。
那段时间里,不管在他身边的是任何人,即使非他本意,他也一定会杀死他们。
就像赤砂的结局那样。
所以仅仅重复杀死自己不能达成目的,还会牵连到更多人。
他害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即使他必须死去,也不该再拉更多人陪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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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今天是个不错的场合。
西里斯想。即使他在这里失控,艾玛就在旁边。这里是月神的神殿。或许她做得到。
他总想再等一等,给艾玛多一些时间。
现在的她还远远比不上当年的塞壬,贸然尝试风险太高。他们机会都不多,未必担得起失败的后果。
他的灵魂仍然完整,自那日后,身上至今未添一道新疤痕。
但无数次死亡的痛苦,日复一日里回响的呓语,渴望死去的迫切、焦灼与愤怒,它们都在均匀稳定流逝的时间中反复磨损他的理智。
他或许真的不会死,真的死不了,可他也真的离疯掉不远了。
或许就在下一次死亡,或许就在下一回死亡次数上限之后的失控。
如果他真的疯了,如果艾玛亲眼看见他变成那种没有神智、无药可救、一心求存的怪物。
或许她也终于能下定决心,杀死他,就像他们约定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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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利提亚预警危险的直觉敏锐,在西里斯发生异常的开始就有所察觉,立刻拉远了距离。
——法术反应速度进一步加快了。
攻速提高,精准度却下降,攻击覆盖范围扩大,以自身为中心向外延伸,甚至没有再集中在原本明确的对手身上,反而有些向着观众席去了,仿佛周围一切都成了他的假想敌。
差不多到上限了吗。
利利提亚想。并不是很意外。
即使是女巫的诅咒,也必然有其要遵守的规则。
能重生的东西就能毁灭,何况西里斯完全有着被定义为“人”的躯体,也有人的构造。
即使是看似永动的循环,期间也必有磨损,只要累积这种磨损,崩溃是可以预见的。
不过,还是很棘手。
即使西里斯真的崩溃了,从这个趋势看来,他的危险性反而提高。
原本用意识思考战斗,还有从思考到反应的延迟,看起来失控会让他的行为模式趋近生物本能,反射性的攻击反而更难对付了。
但是,困难的事也富有挑战性。利利提亚不讨厌难题。
无论如何——多难得的机会!
即使是敌国上千魔法师组成的军队,也没有他一个来得麻烦。
往常战斗总是结束得太快了,他总是遗憾。
利利提亚倾转手里的长剑,剑刃在碰到他手心前变化了形状,他把兵器换回了镰刀。
西里斯周围的鬼魂也开始变化,它们向着中心凝聚过去,半透明的集体渐渐染上黑色,仿佛被本体渡让了实质。
而西里斯的身形开始模糊,像逸散到周围的鬼魂中,逐渐看不清轮廓了。
从哪里着手呢?
利利提亚思考。对他来说唯一有利,也有实行性的计划,仍然从鬼魂切入。
鬼魂集体和西里斯既然是两个部分,就有分离的可能。瓶子和水虽然不相关,但未必没有互相影响。
将水倒空之后,瓶子也更容易摧毁。
切断他和鬼魂之间的联系?
他所有的魔法天分与愿望集中于斗争和毁灭,又吞噬过数千的鬼魂,在战斗上的强度可以与女巫比拟。
但要认为只是这样就能和真正的女巫相较,那还是太狂妄,更不要说对面是那位载于史册,百年前震慑整片大陆的女王。利利提亚很清醒。
但是,有尝试的价值。
只要能将西里斯身体中的鬼魂分离出来,脱离诅咒的限制,哪怕是部分——利利提亚就能吞噬掉那些部分。
如此之多的鬼魂,哪怕只吃掉一部分,对他来说也是极大的增益。
通过蚕食对方,壮大自己,持续下去,强弱的平衡就会倾斜,直至颠倒。
利利提亚订好计划,握上刀柄,盯着舞台中心正在失控的怪物,向前迈步。
危机预警掠过他心头。
他很分明地注意到了那道攻击的轨迹,他应该避开,可以避得开。
可在意识到这道攻击来自谁的那瞬间,他今天第一次犹豫。
尖锐如冰棱的法术具象瞬间刺穿了利利提亚胸口。
冰棱切面上流过鲜艳的血,在月色下泛着寒冷的光。
然后数道银线扎穿他手臂,刺入他双腿。
攻击连续,毫无迟疑,每一个位置都准确。
银线织成的兵刃在利利提亚手里消散,受到的伤势让他无法保持站立,跌倒在地上。
他吐出一大口血。
“够了。”
熟悉的声音,不熟悉的语调。
胸口剧痛,牵连的每一根神经都发疼,呼吸时冰冷的空气流进肺部,痛感让他不住咳嗽。
利利提亚一边咳,掩住嘴,却笑起来,笑得颤抖。
他说:“您——生气了?”
艾玛站在他旁边,没有表情地看着利利提亚。
但那冰冷的沉默很重。
一种躁动的、灼热的情绪在她血管里流动,盖过恐惧带来的寒意,让艾玛生出一种坚硬的肯定。
她第一次如此清楚明确地知道,自己此刻“想要”做什么。
艾玛从未体会过这种情绪。
她有点明白了,这种情绪是“愤怒”。
原来她也会愤怒。
她从利利提亚身上移开视线,看向场地中心的西里斯。
“不明智哦。”利利提亚咳着笑道,“议会在看着呢。”
“要害避开了。我暂时不想杀你。”艾玛转过身,向场地中心走过去,“但你最好闭上嘴,别让我改变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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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玛向西里斯走过去。
法术攻击全部被她用法术防下来,很轻易。
在沙漠中遇见敌人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应敌。
因为西里斯在,她相信他能够解决。
但同样的事,她从来不是做不到。
对女巫来说,这样的法术简单如同呼吸。
利利提亚的法阵效力还在持续。
对于月神女巫而言,这个阵法没有削弱效果,并且保证了她仍然能看见那些鬼魂的形体。
但她的法术碰不到那些半透明的魂体。她的身体能径直从鬼魂中穿过,鬼魂也碰不到她。
可是快靠近中心的那部分,和鬼魂模糊了边界的没有形状的黑色,开始具有她能碰到的实体。
越靠近中心,法术速度越快,魔力也越强。
那是他者的领域范围,不属月神可以掌控,即使对艾玛也具有极大威胁。
但她仍然向中间走。
那实体突然后退了一步。艾玛于是停住脚步。
“我不会杀你。”艾玛说,“你知道我不会。”
攻击仍然击打在她的防御法术上,甚至加大了力道。
“你了解我。我不会改变主意。
“我可以给你时间冷静。如果冷静不下来,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
攻击法术发生了紊乱。
实体试图后撤,攻击想要指向别处,但被艾玛的法术挡下,并且圈定住范围,他无法移动。
艾玛又向前走了一步。
模糊的黑色边界畏惧真的伤到她般回缩。人形的形体轮廓隐约能看出了。
艾玛伸出手:“我们还各有一个愿望没许过。你答应的,你说话算话,对吗?”
攻击停顿了,仿佛黑色的影子沉默。
那些散开的实体慢慢地重新凝聚。艾玛的指尖触碰到水迹,人类皮肤的触感。
西里斯在哭。
艾玛走过去,在他面前站住,双手捧住了西里斯的脸。
她用掌根抹掉他的眼泪,泪水和他脸上的血迹混合在一起,刚刚被擦掉,又有眼泪落下来。
艾玛耐心地重复这个动作。
她的指尖仍然发凉,但手心是热的。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艾玛说。
仿佛终于放弃,又一次接受他不能动摇的另一件事实,疯狂的攻击意识彻底消退,而相对的,一阵沉重的疲倦压上来,让他像是艰难支撑般前倾了些身体。
艾玛捧着他的脸颊,将他拉向她的方向,额头碰到西里斯额头上,轻轻蹭了蹭。
残余没有形状的黑色实体环绕着她,仿佛一个想要落下的拥抱,却又不敢落下,因此代替了还没有还原的手臂虚拢着。
“……对不起,艾玛。”西里斯声音很低,带着尚未复原的沙哑。
“嗯。”艾玛摸着他的脸,说,“没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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