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盈自从怀孕后就特别嗜甜，所以除了每天膳房准备的糕点，有时也会让仆人去外面买点小甜品回来解馋。
嬷嬷从一新楼买了栗子饼，一回府就急慌慌地告诉月盈：“夫人！最近都不要出来了！我今天就上街一回，居然碰到两次耶谟人在和我们骂架！吓死我了！”
月盈轻叹一口气：“我身子不便，最近也只能在府中走走，嬷嬷放心。”但她心里仍对这些不太平感到担忧。
自从之前边境耶谟人袭击章国人事件后，章国民间就民怨四起。
而另一边，耶谟族不知道从哪听说了消息，说章国人接二连三在暗地里杀害他们的族人，还限制他们在章国的工作，不让他们做好活计。
章国人遂又骂耶谟人掳掠了章国国土，残害章国国民，还派卧底暗杀国之重臣，都是死有余辜。
近日来随处可见两族之人在街上莫名就吵起来，甚至大打出手的场景。
耶谟特产卖价高，讨价还价，吵起来了。
排队插队，理论不成，骂起来了。
走路撞到，来回推搡，打起来了。
……
明明在往常也都是小事，但当他们开始上升国家层面，两族相互诋毁时，事情就会逐渐失控。
两族的矛盾就爆发到了明面上，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不少耶谟人离开京城去往别处。
最近衙门的人忙着处理的净是这些差事。
两日的假期结束，月清明照常上朝。新官还没到任，牢里人越来越多，朝堂上人越来越少。打眼一看感觉空荡荡的，说话都带回音了。
下朝时，金赦罕见地来找月清明，告诉他圣上要他们二人通力合作，一起平两族之乱象。
月清明自然是笑着应承。
他们先在衙门增派人手，要求他们平日里每隔一个时辰上街巡逻一次，及时制止矛盾。遇到恶**件必定严惩不贷，不论是哪族。
接着邀请两族富商们共同建立联合商会，规范行商规则、范围和价格。并且鼓励耶谟和章国富商为孤儿院和教习学院都捐赠了钱财……虽然面儿上是富商捐赠的，实际都是从国库里出的钱。
玉音晚阁里唱着和谐的小曲儿，讲着两族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都只是些表面功夫，但至少民间太平了很多。而不得不说的是，金赦的确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
再回想起上辈子杀自己的凶手白砚。月清明当然派人暗中调查过他的身世，但始终一无所获。
没有头绪。他们隐藏得太深，每次都是被打个措手不及，事后线索又快速中断，根本无从下手。
急也无用。只能等到他们再次行动，主动露出马脚。
好的是，今年中秋节章邺终于回来了。
王府提前收到了章邺归乡的消息，月盈开心得不得了，侍女们急忙让她别太激动，小心身体。她却说跳一跳好生。
阔别将近十年之久，再次站在京城高大巍峨的城门楼前，他竟然在一瞬间热泪盈眶。
攻了那么多次城，进了那么多次门，这一次总算能够回家了。
官兵和禁卫军为章邺的队伍一路开道，一直抵达皇宫。
皇帝高台之上亲自为章邺接风。他看着章邺身穿铠甲从台阶下一步一步郑重其事地迈上去，皇帝眼底也泛出隐隐泪光。
这支为国雪耻、荡平耶谟的胜利之师终于回来了，自己的亲弟弟，同父同母胞弟终于回来了。
众将士、文武百官皆俯首。月清明也在其中，他看到父亲的身影高大挺拔依旧，只是那束起的头发中多数都已斑白，脸上也多出了很多被风霜镌刻出的皱纹……
陈继孚在一旁宣读章邺浩大的功绩，史官们持笔匆匆，用笔墨记录着这庄重的场面。章邺与他的每一场战役都将载入史册、流传千古。
他曾试想过功成名就后回到此处会是何等心情，那将是激动？自豪？还是圆满？但当现在他与皇帝，二人站在这皇宫的高台之上俯瞰着众人，心绪却出奇异常平静，像一块巨石缓缓沉入湖底。而他再也不想浮出水面、再也不想动了。
皇帝一挥龙袍，向众人宣布，为庆祝章邺班师回朝，将举办盛大的秋狝围猎，犒赏丰厚，邀请有擅骑射的臣子和皇子皇孙、内宫嫔妃一同参加。
皇帝的话瞬时间引起一片哗然，只因距离上次先帝举办秋狝已有足足四十年之久。此次不单单为了庆贺，也是为众人彰显大章军队实力，以扬国威，象征着章国终于扬眉吐气，将要纵横四海的气势。这次秋狝必定盛大无比。
有些人一听，已经暗自摩拳擦掌，忍不住要一展身手了。
皇帝与章邺叙旧半天，谈笑着攻打耶谟时的精彩战役，最后终于放他回家。
章邺回到王府就迫不及待抱紧月盈，又万般小心着不碰到她的肚子。众人看着这章国的大将军，王府的予亲王终于满是沧桑地回来，和那美丽的妻子站在一起，第一反应竟是：有一种老夫少妻的感觉。
“盈儿……”
“夫君！”月盈倒是很高兴，前些日子说至少要到春节之时，现在居然赶在了中秋团圆之日，到时候也能亲眼看着他们的孩子诞生，这着实让月盈感到惊喜。
月清明来请安，进来就看到高大沧桑地章邺抱着月盈，轻倚在她的胸口，月盈便抱着他的头，面色慈爱，手上像安抚孩子一样拍拍章邺苍灰的脑袋，场面有些滑稽。
月清明想起一件久远的事。
他在幼时曾经有过一位年长他几岁的朋友，他比月清明更加聪明，十二岁就由翰林院大学士特别引荐进入太学学习，那是民间第一个平民太学生。那朋友的父母非常恩爱，后面又生了弟弟妹妹，一家人可谓幸福美满。
后来朋友的母亲突然病逝，父亲便一蹶不振。不出去工作，也不赚钱。就这样日日待在家里，以自己的孩子太小需要他照顾为由，每天除了给一家人做饭什么也不干，坐吃山空。
父亲不让那位朋友再去上太学，若朋友去了就，他便在门外大闹，搞得很不安宁。朋友被迫回家，家里没钱，十几岁的他只能被迫去干些小活计，但这生活的落差让他非常无所适从。
有一天他与父亲争执，父亲一失手把他推倒在地，他摔断了尾骨。他们没钱看病，只能躺在床上，父亲就嫌他是故意不出门也不干活，要和全家对着干。
月盈带着月清明最后一次看他的时候，他很多天没出门。头发蓬乱，脸因为久不见阳光而变得异常苍白，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出来。他和月清明聊天诉说这些日子的经历，语气平静不哭不闹，逻辑清晰缜密。
他父亲在后面骂：“他早就痊愈了！就是故意装病，偷懒不愿意养活家里人！”还骂朋友是疯子，在家里随地大小便，他还得帮他收拾那些污秽之物。
屋子里堆满不知从哪捡来的别人不要的垃圾，几乎无处下脚。那两个弟妹缩在家里脏乱的角落中，问什么也不说话。
月盈只能放下一些果蔬走了。
本来好好的一家就因为女人的离世，男人的堕落而毁灭。这之后再也没见过这家人。
月清明想，月盈一定也是章邺人生的支柱。柱子一旦塌了，家虽不会塌，但是章邺却会被压垮。
这一年的中秋，王府摆了好几张桌子在殿外，府中所有人都坐在一起赏月、吃饭。
这次膳房改良了月饼配方，糖的比例放低了很多。月盈忍不住吃了好几个小月饼，章邺看见了在她耳边轻声提醒：“夫人，怀着孕吃太多甜食也不好，当心身体！”
“哦……”也只有章邺说这话月盈会听了。
雨墨心情也很好，他们这一桌还多放了几屉小汤包。包子、月饼、蘸醋的碗碟、盘子、连同天上的月亮，都是圆的。他边吃，边看一眼主桌。
月清明和章邺月盈在说话，他眉目舒展，眉宇之间尽是毫不设防的温和气质。雨墨很少见到月清明有这么放松的时候，看着他开心，雨墨便也跟着开心，嘴角上扬起一个小小弧度。
月清明注意到雨墨的目光，就轻轻歪了下脑袋，对雨墨粲然一笑。
这时左耳朵旁突然杀出一句：“我们耶谟人才不过这破节。”
直接让雨墨的笑容瞬间完全消失。
“搞气氛这事还是你最会了。”殷长河边吃螃蟹边对白砚调侃。然后挑了只螃蟹放到雨墨盘子里，“接着吃。”
“谢谢长河。”
“不谢！”说完又拿一只递给白砚：“来来来也给你一个。”
白砚嫌弃地“嗯”一声，但过了一会还是伸手准备剥螃蟹……
手还没碰到螃蟹腿，他“啊！”一声惊叫。
宛如笋冒尖一般，从雨墨和白砚中间突然钻出来一个黑影。
旁边的人听到白砚这叫声纷纷转头张望，一看原来是阿泥，便都露出一脸了然神情，又迅速恢复到吃喝谈笑的状态。
阿泥扒着桌沿，死盯着那桌菜，眼神像饿了三天一样。其实王府一顿也没饿着她。
阿泥看了一会，雨墨就俯身用耶谟语问她想吃什么，她缓慢无比地摇摇头，也不说话，只还是眼睛直勾勾，呆愣蹲在原地。
为了避她，白砚的身子已经偏离到快要与地面平行。嘴里咬牙切齿挤出两个字：“滚……开……”
就在这时，阿泥左手又以雷电之势用爪子抓走了白砚盘子里的螃蟹，装进自己的小布袋里，火速跑走。
滚是滚了，但是代价是什么呢？
白砚发愣了片刻便开始喘气，胸口上下起伏，显然是要被气死了。
王府给人发了节日津贴，饭后有人回去休息，有人到城里去玩。
月清明无心玩乐，吃完饭就回了偏殿。他们三个还没回来，院子中唯有幽幽虫鸣。
中秋月圆，他突然想看看月亮，看看雨墨老是喜欢看的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的。
他抬起头凝望，那月亮高远，却又明亮。但不是一成不变的光芒，在玉盘之中还藏有暗色的区域，让那光亮不再均匀纯粹。
人动，月亮也动，有的人穷尽一生都在追月亮。
就是循着那月光，雨墨找到了月清明。
他脚下不停，一边走，一边微微仰着头，看着那圆月。
来到偏殿门前，看到房檐上的灯笼散发出明亮红光，照着月清明一袭矜贵的白衣，如温润的美玉一般漂亮。
“殿下。”
月清明的视线从月亮转移到雨墨身上。
如果不去窥探他身上的秘密，雨墨在旁人看来就是这样一个长相清秀，性格恭敬而沉默寡言的青年。
月清明问他：“吃好了？想不想去城中转转？”
“殿下去，属下就去。”
“你想去，我就带你去。”
“……都听殿下的。”
“……”
月清明无奈，走到他面前，拿合上的折扇敲了三下雨墨的头：“你要自己选，你自己想去，还是不想去。”
雨墨心下忐忑不安，他不知道月清明是想让自己去，还是不想让自己去。他怕自己一旦说错，会惹得月清明不开心。他表面上肯定不会表现得不开心，那是因为殿下人很好，绝不会让别人觉得扫兴。
可是雨墨只想真的让他开心。
“属下……”
肯定又是那句“都听殿下的”。
月清明笑着摇头，及时打断他：“算了，你就跟着我吧，好吗？”
也不想再为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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