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终究没能寄出去。傍晚时分,还没等她收拾行李、和商人朋友通信,铁骑就猝不及防踏进这座小村子,开始将他们一网打尽。
铁骑大军举着火把,远远的火光冲过来,像汹涌的时间一样,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它们前进。
“来不及了,我们走!”
阿迦言抱起还在熟睡之中的雨墨,夺门而出,一路从村子后面跑出去。
铁骑在村子烧杀抢掠,不放过任何人和动物。很快就杀到了阿迦言和雨墨的小房子。这里亮着昏黄的灯,但早已空无一人。
“人呢!?”铁骑四处搜寻,终于有人发现了她们两个逃跑的身影。
雨墨在阿迦言身上被晃醒,他困惑地问她:“娘亲,我们去哪里啊?”
“我不知道。”
雨墨很瘦小,很轻,但阿迦言抱着他飞快疾跑,身体还是支撑不住。她看着后面的火光,把雨墨放到地上,让她和自己一起跑,跑进村子后的一片树林中。
雨墨还小,双腿换不过来,跑得不快,跑几步又会跌倒,阿迦言只好又背着他跑。
“娘亲,我们到底去哪啊……呜呜……”小雨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拔出来,来到这冰天雪地的外面,森林里一片昏沉,风也刺痛他的小脸。
树林能够遮挡一些视线,但是很稀疏,根本无法藏匿。铁骑已经进入树林搜寻,阿迦言听到马蹄声,又警觉起来。她气喘吁吁,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要逃到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城镇里去,还有一段距离,她顾不得自己的疲累,又抱着雨墨接着跑。
她发现了一个空洞的大树残骸,里面刚好可以藏进小雨墨,就把他塞了进去,对他说:“你就在这里待着,别出声,哪也不许去!”
小雨墨说话拖着长长的,稚嫩的尾音:“那……那娘亲呢?”
阿迦言抓着雨墨的肩膀两侧,不停喘气。
雨墨是个很乖的孩子,磕了碰了从来都只哭一下,阿迦言每次看他受伤都很心痛,每次都会抱着他安慰好久。可他每次都会说:“娘亲,我没事了,我不疼了。”
她看着雨墨纯真的小脸,听到雨墨问她,如果我在这儿,那娘亲在哪?娘亲要走吗?
他对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毫不知情,他不知道接下来母亲将要离他而去,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多难过,有多痛。而这些难过、这些痛,阿迦言永远也见不到了。
我们终将分离,只不过分离提前了些,没事的,对吧?
但阿迦言不想要和雨墨分开,就在那一瞬间,她崩溃了。
她低头紧闭着双眼,可是眼泪仍然不停喷涌而出。她浑身颤抖,想要强忍住胸口想要号哭的冲动,她对雨墨说:“我们来玩捉迷藏,好吗?看见那里的灯光了吗?你听话,在这里数三个一百,然后去那里找娘亲,娘亲在那里等你!”
她指向东方森林的那头,那个镇子的方向。
雨墨看着那儿,只能看见一小丁点零星的灯火,他觉得那是个很远的地方,这次捉迷藏好难啊!于是他问阿迦言:“真的?可是……”
“真的!真的……”阿迦言平静下来,冰冷的手不停抚摸雨墨的脸,然后对他笑。
“来不及了,雨墨。我先走了,记得娘亲的话,现在开始数吧!”
雨墨很乖,很听话。他知道数完了,就可以去那个镇子找娘亲了,于是他开始数数:“一,二……三……四……”
阿迦言用石头和雪把那个洞口封起来,站起来,风雪把她的头发胡乱吹打在脸上,看不清楚表情。她回头说:“我永远爱你。”那声音只有风雪和她自己能听到。
阿迦言向另一个方向狂奔,她要引开那些骑兵。
“五……六……七……八……九……十……”雨墨感到有点冷,于是更加抱紧了自己,背紧贴着树洞里面,继续念着数字。
狂风暴雪将他们分开。
阿迦言看到耶谟铁骑在树丛中行进,有人将要靠近雨墨待着的那个空洞的大树。她把手指放在嘴中,冲着铁骑吹响如鹰鸣般尖锐的口哨。
铁骑几乎立刻发现了阿迦言,领头的伸出手臂一指,整个骑兵队狂奔而来,黑压压的一片如鸦群一般,在阿迦言眼前变得越来越巨大。
“来吧!看看最后谁能胜利!”
阿迦言一直跑、一直跑,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跑出了森林。看到眼前的景象,她得意地笑了。
那些黑洞洞的马头和看不见五官的钢铁头盔逼近着她,她身后是万丈悬崖。
马的步伐变得优雅而缓慢,像在参加什么马术表演。因为他们知道阿迦言已经成为囊中之物、网中之鱼,已经没有退路。
阿迦言一点点向后退,她张开手臂说出最后一句话:
“你们败了,你们这些败军、走狗!你们永远别想抓住我了!”
像身下是张柔软的大床一样,她张开四肢,跳下那座悬崖,直直地向下坠落。
阿迦言是自由的,她的身体、信念、灵魂,全部都是自由的。
她像云一般轻柔,在悬崖之上仔细聆听,仍然无法听到任何坠地的声响。
在那之后,耶谟铁骑派人去悬崖下搜寻到了阿迦言的尸体,确认已经死亡。
雨墨是她私自生下的孩子,并没有进入耶谟的记录,也没有在阿迦言的户籍里。
星罗·阿迦言死了,铁骑在那份猎杀名单上划上最后一笔,完成这场盛大屠杀的收尾。
树洞中的雨墨开心起来。因为他数完了三个一百,暴风雪也停了,这样他就能更快找到娘亲。
他扒开那些雪和石头,钻出树洞向外走,那遥远的灯光吸引着他一路向前走。
但他走到一半,那些灯光开始陆续熄灭……一股恐惧感突如其来,变成身后巨大的爪影,试图侵袭他的身体,促使他加快了脚步,最后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
终于……终于,他终于到了,这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灯光熄灭,一切都静悄悄的。
“娘亲……娘亲……?”雨墨尝试着小声唤着阿迦言,他希望娘亲会像从前一样,每当他受伤和无助时,都会给予他温暖的怀抱和安慰,那样不论再难过他也不会害怕。
“娘亲你出来吧……我找不到你。”
“我真的找不到你!”
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几户人家的灯光又点亮了起来,看着门外这个半夜在外面四处游荡的孩子。
“娘亲!娘亲!”
他很不安,两只手抓着自己的裤子,边走边叫。
“你在哪啊!娘亲!”
“娘……亲……!!!”
没有人回应他,他在城里转了好多遍,找遍了每一个筐子下面,围墙后面,马车后面,到处都找不到阿迦言。
一直到天亮,他也没有找到。又冷,又饿,哭累了,就抱着自己缩在墙角默默地流泪。有好心人丢给他几口热饭,一个烤饼,他拿着看了看,小口小口吃下去。
吃了几口就继续找。
路过的人告诉他:你娘亲不要你了!
他嘴里那口饼还没咽下去,直接崩溃大哭起来:“我错了……我错了……娘亲别走!别不要我!”
“你别不要我……”
嗓子哭哑。直到在这里的第三天,第五天……第十天……他确信阿迦言是真的不要他了,从此他变成了流浪的小孩,漂泊无依。
一个地方待不下去,就换一个地方。无数个日夜,他渴着、饿着、冷着,吃着别人倒了的剩饭,接受着别人的施舍,就这样熬了过去。
别人说东边比西边暖和,南边比北边暖和,他就往东南走,直到走到北疆城。
那里的孩子见他是外地的,也不说话,也不讨好他们,就欺负他、排挤他。
抢他的饭,揍他的人,为了好玩半夜里放虫子咬他。
他没有饭,很饿,饿得晕倒在地上,脸挨着冰冷的地面。身体居然开始发热起来,很热,热得他开始扯掉自己破烂的衣服。
好热……怎么这么热……
这时候,他的胳膊被什么碰了碰……
“母亲!你看这小孩儿,不会死了吧!”
蓬乱的头发被冰雪冻成一缕一缕坚硬的条条,遮挡了很多视线。在那缝隙中,雨墨看到有人蹲下来看他。
是……神仙吗?是来带我去天上的吗?
那个少年衣装整齐,柔顺的头发,漂亮白皙的脸蛋,分明的五官,是中原人的长相,雨墨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别动,我看看!”
女人的手拨开他的头发,摸他的脸,他喘息着,眼睛动了动。
“他还活着!”女人扯掉自己的披风,盖在雨墨身上。
少年似乎要走掉,女人生气地喊住他:“月清明!你去哪!”
名为月清明的少年塌了下肩膀,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母亲!我去给这小孩儿拿碗吃的,行不行?又不是去玩,你急什么?”
“好……你快去吧!”
月清明把粥端来又走了,月盈把雨墨放在一个稍微安全的地方,喂他吃了饭,看他人稍微好转以后,就把碗递给他,然后匆匆离去。
但是后来,那个披风也被坏小孩抢走卖了,他很难过,觉得很对不起这位夫人。
就是从那天开始,月盈决定在门前支起一个小摊子,每日施粥。
当那个叫月清明的少年再次从坏乞儿手中解救了他时,少年好像根本不记得,也不认识他了。
不过没关系,他自己记得,这就够了。
半夜里,躺在邢司大牢里的雨墨发起高烧。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像幼时一样,侧躺在阿迦言的腿上,被她一点一点抚摸着脑袋。
阿迦言一直笑着,雨墨突然开口问她:“娘亲,你不是故意要丢下我的,对吗?”
阿迦言点点头。
这里安静祥和,雨墨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满意地闭上眼笑了。然后又睁开眼睛看着阿迦言,对她说:“娘亲,我现在有了一个可以永远追随的人,我很爱他,他对我也很好很好。”
听到雨墨说的话,阿迦言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她缓慢点头,在光芒中渐渐消散。
“那我就放心啦。”她的声音轻轻柔柔。
他醒过来,那声音仍犹在耳侧,雨墨的泪夺眶而出,又被脸上的绷带吸走。
我们终将分离,又终会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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