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下午，火车西行。
彼时的轻云结束起早贪黑的高中生活，熬过高考混乱的泥潭，趟过志愿填报的险滩急流。浑浑噩噩中，她和炎夏一起离开了故乡。
火车上的她，穿衣打扮不免高中生的稚气——崭新的格子衬衫搭配崭新的牛仔裤。她看向窗外，一切变得陌生。第一次离开淄博、离开山东，便要去远到几乎只存在于史书的地方。
轻云的灵魂可能太过迟钝、以致没有跟上火车风驰电掣的加速度，抑或太过灵敏、难以适应100多公里的成长。她的心中不知是紧张、欣喜、不甘、还是失落。可能都有。
汇聚到一起，却只有空荡荡。
轻云的妈妈坐在旁边，闭目养神。轻云妈妈刚过四十岁，白白胖胖，脸上的皮肤找不到明显的皱纹。她并没有为生活操太多的心。一切难题，都由她的老公应对。
轻云妈妈猛然坐起，朝对面道：“到哪里了现在？”
轻云的爸爸正坐对面。他白发闪现，脸膛黝黑，身材瘦削。他用力伸个懒腰，似乎要将漫长旅途的疲惫一齐赶走。他看一眼手机：“刚过天水站，还有三百多公里就到了。”
轻云妈妈捶打肩膀和腰背，唉声叹气：“这一路给累的腰都断了，以后再也不出门了。简直找罪受。”
轻云爸爸则兴致蛮高：“累了就看看外面景色。青山绿水小江南。轻云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零食？”
轻云摇头。
轻云妈妈从不隐藏情绪。她是比轻云更需要照顾的那一个。她说道：“给我袋铜锣烧。”她直直看窗外，失望道：“刚出天水，全变成土包包了，像是拍西游记。以后真的要在这待四年？”
轻云心中只剩一团看不分明的迷惘，眼里好像笼罩一层雾气。
轻云妈妈继续道：“肠子都悔青了，去济南该有多好。”她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旁边的轻云。
轻云一脸淡定，那一刻，她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离家远远的。
程谷逸在单杠双杠上自顾自玩耍。
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然而程谷逸的好奇与好动把熟悉的学校变得陌生了。轻云猛然惊觉，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的大学时光，转眼过去了三年。她还没有好好逛一逛操场，看一看夏官营，走一走金城与黄河。
积水连山胜画中，一重天外一重天。然而自己是一粒被风吹来的沙子，一个过客。一个在积石堂埋头苦读、盘算离开的匆匆过客。
只为，漂洋过海。
程谷逸脸上因运动而泛起一片微红。他气喘吁吁跑回，满脸笑意而又小心翼翼问道：“轻云小姐姐，你到底为什么突然对刻葫芦感兴趣呢？”
程谷逸脸上细细的绒毛似乎正在落日的余晖中固化，变得坚硬。他修长的身材，沐浴在最后的阳光中。
轻云笑说道：“学校的社会调查，也想多了解兰州这方热土。”
“那你以后会留在这方热土吗？”
跨越托业和GMAT藩篱的邹轻云，心中自然没那么想扎根于此。然而，她似乎在程谷逸的眼中看到了希冀的光。轻云不置可否，笑道：“我不知道。——小谷兄弟，葫芦大小长短不同，形状各异，都可以刻吗？”
程谷逸微微失望，说道：“应该都行。我喜欢小一点的。比如鸡蛋葫芦，只有鸡蛋这么大。兰州本地只适合鸡蛋葫芦和疙瘩葫芦的生长，都不大。大号葫芦需要从别的地方买。”
“什么叫疙瘩葫芦？”
“长得疙疙瘩瘩的，像癞蛤蟆。”
轻云脑海中浮现的癞蛤蟆让她打了个冷战。她颇为不解：“刻疙瘩葫芦，能好看吗？”
“为什么不能呢？人不可貌相，葫芦也一样。疙瘩葫芦比普通葫芦发挥空间大多了。关键是有好的创意，巧妙利用疙瘩。”
对刻葫芦而言，技术与创意、葫芦和汗水，缺一不可。
轻云点头道：“鸡蛋葫芦这么小，针也不方便施展吧？”
程谷逸如数家珍：“刻葫芦出现一百多年了，能用的不只有针。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工具。比如说刀啦、圆规啦，不一而足。顺手的工具大多需要自己开发，彼此磨合。就像——修仙人的法器。”
埋首书斋的邹轻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实践出真知。她笑问道：“你的独门武器是什么？”
“我拆了好几个闹钟，把发条磨成刃口很薄很锋利的‘刀’。那是我最喜欢的法宝。你想看吗？”程谷逸双手插在口袋里。
邹轻云笑道：“都要随身携带吗？”
程谷逸掏出双手，说道：“当然没有。割伤了自己或者碰断了它，多不好。下次带给你看。”
关于下次的约定像一枚石子，投进邹轻云的心湖。会有下一次吗，会吧？她的心绪有一丝纷乱，如毓秀湖上荡开的波纹。她突然想起新的问题：“葫芦取之于自然，不会腐烂变形吗？”
“当然会。”
“要在腐烂变质之前赶快刻好？”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操场边缘。程谷逸身形一跃，跳上观众席台阶，拾级而上。他朝轻云摆手道：“NO！如果刻在没晒干葫芦上，风干后很容易变形走样。这虽然是小活儿，却有许多精细的讲究。必须按照工序，一步一步来。”
邹轻云跟在后面，在观众席上漫步：“都有哪些工序呢，小谷同学。”
听到“小谷”两个字，程谷逸嘴角上扬，双眼微眯。他高兴道：“一二三四…第一个工序是摘葫芦。时机一定要选对。熟太过皮会皱，嫩的青葫芦皮太软。要等它变白。”
不能早一步，也不能晚一步，相遇在最合适的时机。
“第二个工序是浸泡防腐蚀，酸或碱都可以。”
邹轻云猜测：“然后是晾干变硬？”
程谷逸点点头。
观众席上留下两人最长的影子，轻云道：“兰州阳光充足，适合晒干。”
“不行。阳光再好，也不能曝晒。要选通风的地方阴干。一拍便可以听到哗啦啦响种籽的时候，便可以进行下一道工序。”说毕，程谷逸变魔术般拿出一个鸡蛋葫芦，递给了轻云。
这个葫芦被盘得无比光滑。她放在耳边一拍，果然有哗啦啦响声：“然后就可以刻了吗？”
程谷逸点头大方道：“等我刻好，送你做纪念。”
轻云道：“那就多谢了！”
“小姐姐不用老是谢呀谢的。”
这时，程谷逸站在最高的观众席上。他举起鸡蛋葫芦，模仿银角大王，高声道：“轻云，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嘛？”
邹轻云双手叉腰大笑道：“叫你孙爷爷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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