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后的清晨，海意中学被洗刷得格外清新。棕榈树叶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被浸润后的气息。阳光重新变得炽烈，蒸腾起地面残留的水汽。
高二（3）班的教室，气氛却有些微妙。
徐若楠依旧坐在她清洁角的“孤岛”上，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看书。她换上了一件同样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校服，湿漉漉的长发已经半干，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略显苍白的额头。昨夜那场暴雨和冰冷的对峙，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除了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陈子熙踩着上课铃踏入教室，脸色却不太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没睡好。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角落里的徐若楠。只是，当她坐下时，目光却不自觉地、飞快地朝那个昏暗的角落瞥了一眼。看到徐若楠平静如常的样子，她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升腾起来，像被堵住了出口的蒸汽。
她烦躁地拿出手机，指尖用力地划着屏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昨夜旧教室里那个啃着冷馒头的单薄背影，和那句冰冷的“不用”。那画面像根细小的鱼刺，卡在她的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熙姐，早啊！”张薇凑了过来，带着惯常的谄媚，“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那场鬼雨害的？对了，那个徐若楠，昨晚后来怎么样了？淋成落汤鸡了吧？活该！”她幸灾乐祸地压低声音。
陈子熙眉头猛地一皱，一股无名火“噌”地窜起。她猛地抬头，瞪着张薇，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冲：“你很闲吗？整天盯着她干什么？她淋没淋雨关你屁事！”
张薇被吼得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完全懵了。周围的几个跟班也面面相觑，不明白陈子熙的火气从何而来。
陈子熙自己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自己的反应会这么大。她烦躁地别开脸，挥挥手：“行了行了，都回座位去！烦死了！”她抓起桌上的水杯，拧开盖子，狠狠灌了一大口，试图压下心头的无名火。
接下来的数学课，陈子熙破天荒地没有睡觉或者玩手机。她强迫自己盯着黑板，听着数学老师讲解复杂的立体几何证明。然而，那些抽象的线条和公式在她眼前如同天书。她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空位——那个原本属于徐若楠的位置依旧空着——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教室最后方。
徐若楠坐得很直，目光专注地落在黑板上，手中的笔偶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要点。阳光吝啬地只照亮她摊开笔记的一角，但她整个人却仿佛笼罩在一层沉静专注的光晕里。陈子熙注意到，她的解题步骤总是异常清晰简洁，甚至比老师板书的方法更优。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攫住了陈子熙。她烦躁地转着笔，昂贵的金属笔杆在指尖旋转，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凭什么？凭什么她能在那种地方，还能这样……这样心无旁骛？她真的不在乎吗？不在乎被孤立，不在乎被嘲笑，不在乎淋雨，不在乎啃冷馒头？
下课铃响，数学老师刚宣布下课，陈子熙就“腾”地站了起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和朋友离开，反而在原地踟蹰了几秒。她的目光落在徐若楠放在桌角的、那个磨损得很厉害的旧水杯上。杯子里似乎空了。
一个念头，带着点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别扭和试探，冒了出来。
她板着脸，拿起自己桌上那瓶刚开封的、进口的矿泉水，里面还有大半瓶水。她动作有些僵硬地走到教室最后方，在张薇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停在徐若楠的桌边。
徐若楠正在整理笔记，察觉到阴影笼罩，抬起头。依旧是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
陈子熙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硬邦邦地把那瓶矿泉水往徐若楠桌上一放，瓶底碰到桌面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给你。”她语气生硬，带着施舍的意味，却又比昨天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看你水杯空了。我爸说了要照顾你，别回头渴死了又赖我。”她飞快地说完，不等徐若楠反应，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离。
那瓶包装精美的进口矿泉水，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静静地立在徐若楠伤痕累累的旧课桌上，折射着窗外投进来的阳光，与周围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和八卦。张薇更是张大了嘴巴，完全搞不懂陈子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徐若楠的目光落在那个崭新的水瓶上，透明的瓶身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感激，也没有拒绝。她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钟，然后伸出手，不是去拿那瓶水，而是拿起自己那个旧得掉漆的搪瓷杯，站起身，径直走向教室前方的饮水机。
她拧开热水开关，小心地接了小半杯热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她没有看任何人，端着水杯，又沉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将那杯热水放在桌上，紧挨着那瓶崭新的矿泉水。
然后，她重新坐下，翻开书本，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那瓶昂贵的进口矿泉水，被孤零零地留在桌角，像一个被无声拒绝的、尴尬的礼物。
陈子熙回到自己座位，假装低头玩手机，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后方。看到徐若楠起身接热水，看到她对那瓶水视若无睹，一股强烈的羞恼瞬间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的。她死死捏着手机，指尖用力到发白。
“不识抬举！简直是不识抬举！”
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咒骂。她放下身段主动示好（在她看来这已经是天大的示好），对方竟然敢这样无视？她徐若楠算什么东西！
“熙姐？”张薇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看着陈子熙难看的脸色，试探地问，“那……那瓶水？”
“扔了！”陈子熙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看着就烦！”
张薇被她吓了一跳，不敢多问，连忙拿起那瓶水，像处理什么脏东西一样，飞快地丢进了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哐当”一声，瓶子砸在桶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陈子熙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感觉一股邪火无处发泄。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父亲陈峰发来的信息：
「熙熙，在学校还好吗？见到徐若楠同学了吗？记得爸爸的话，多关心关心人家，她家里不容易。周末带她回家吃个饭吧？我让吴妈准备点好吃的。」
这条信息如同火上浇油。陈子熙盯着屏幕，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憋闷涌了上来。凭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要她围着那个闷葫芦转？她到底有什么好！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再次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她没有再看角落一眼，抓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高跟鞋踩在地砖上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逃离。
徐若楠依旧坐在她的“孤岛”上。她端起那杯热水，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驱散了昨夜残留的寒气。她听到了那声丢瓶子的脆响，也听到了陈子熙冲出教室的动静。但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
她放下水杯，从书包里拿出那个磨砂的白色药瓶，拧开，熟练地倒出两片药。就着温热的水，咽了下去。苦涩的药味在舌尖弥漫开。
做完这一切，她将药瓶小心收好，目光投向窗外。阳光正好，海面泛着细碎的金光。她看着那片海，眼神依旧沉静，只是在那片深蓝的倒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看不见的深处，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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