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来得缠绵悱恻,也来得暗流汹涌。
官船破开浑浊的运河水面,犁出道道浑浊的浪花。
两岸垂柳新绿如烟,粉墙黛瓦的村落点缀其间,间或有画舫游船荡过,丝竹管弦之声靡靡飘来,勾勒出一派富贵温柔乡的图景。
然而,船头甲板之上,宁珺莞独立的身影,却如同寒铁铸就,与这旖旎春光格格不入。
她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深青色披风,长发高束,不施粉黛。
连日舟车劳顿,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但那双眼睛,却比运河最深的水还要幽邃,比淬火的刀锋还要锐利。
穿透这江南表面的繁华锦绣,直刺其下盘踞的、散发着铜臭与血腥的黑暗根须。
“殿下,前面就是扬州码头了。”
影卫首领暗枭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常年行走于阴影中的沙哑,“岸上……‘迎接’的阵仗不小。”
宁珺莞目光投向越来越近的码头。
果然,旌旗招展,官轿林立,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锦衣华服的盐商代表,乌泱泱站了一大片。
为首一人,身着二品孔雀补服,体态微胖,面白无须,脸上堆着谦卑又恰到好处的热忱笑容,正是江南总督——曹正淳。
他身边站着的几位盐商巨头,更是绫罗满身,气度不凡,眼神深处却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船刚靠岸,搭板放下。曹正淳便带着众人疾步上前,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洪亮中带着十二分的恭敬:
“下官江南总督曹正淳,率江南道大小官员及盐业同仁,恭迎钦差公主殿下驾临!公主殿下心系江南盐务,舟车劳顿,实乃江南百姓之福!”
他身后官员盐商齐声附和,场面恭谨盛大。
宁珺莞缓步下船,玄色的披风在江风中微微拂动。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些或谄媚、或紧张、或深藏算计的脸孔,最后落在曹正淳那张看似忠厚的圆脸上。
“曹总督有心了。”
她的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
“本宫奉旨办差,只求一个‘清’字。江南盐务,关乎国本,更关乎北境百万灾民性命。望诸位大人、诸位商贾,务必与本宫同心协力,厘清积弊,涤荡污浊,不负圣恩,不负黎民。”
“同心协力!同心协力!”
曹正淳连声应和,脸上笑容更盛,忙侧身引路。
“殿下所言极是!下官已在府衙略备薄宴,为殿下接风洗尘,也请殿下稍事歇息,盐务之事,明日再议不迟。请!”
宁珺莞微微颔首,在曹正淳及一众官员盐商的簇拥下,走向停靠在旁的华贵官轿。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码头远处,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子,正被如狼似虎的衙役粗暴地驱赶开,消失在肮脏的巷口。
那麻木绝望的眼神,与岸上这衣冠楚楚、觥筹交错即将开始的盛宴,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总督府夜宴,极尽奢华之能事。
雕梁画栋的大厅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琼浆玉液盛满金樽。
丝竹管弦悠扬悦耳,身姿曼妙的舞姬水袖翻飞,如同穿花蝴蝶。
席间,官员们高谈阔论,颂扬圣德,赞美钦差;
盐商们则极尽谄媚之能事,频频向宁珺莞敬酒,话语间全是“感念皇恩”。
“愿为殿下分忧”、“江南盐业一片清平”。
之类的陈词滥调。
曹正淳更是亲自执壶,为宁珺莞斟满一杯琥珀色的陈年花雕,笑容可掬:
“殿下,此乃江南名酿‘玉壶春’,窖藏三十年,入口醇厚,回味绵长。殿下远道而来,饮此一杯,驱驱寒气,也尝尝我们江南的‘滋味’。”
宁珺莞端坐主位,面前的菜肴几乎未动,酒也仅浅尝辄止。
她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眼神却清冽如冰,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幕浮华喧嚣的众生相。
那些谄媚的笑容,那些华丽的辞藻,如同精心编织的蛛网,试图将她缠绕、麻痹。
“江南的滋味,本宫今日已略知一二。”
她端起酒杯,并未饮下,目光淡淡扫过席间几位眼神最为闪烁的盐商巨头。
“醇厚是醇厚,只是不知这醇厚之下,是否也掺杂了别的东西?
比如……北境灾民冻馁的苦泪?”
她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冰棱,瞬间刺破了宴席上虚假的热络。
丝竹声仿佛都滞涩了一瞬。
几位盐商的脸色微微一变,笑容僵在脸上。
曹正淳脸上的肥肉抖了抖,随即堆起更深的笑容,打圆场道:
“殿下说笑了!
说笑了!
北境天灾,实乃不幸,江南上下亦是感同身受,忧心如焚啊!
盐税乃国之大计,我等岂敢怠慢?
定当全力配合殿下,厘清账目,确保每一分税银,都用在刀刃上!”
“是吗?”
宁珺莞放下酒杯,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一划。
“那本宫就拭目以待了。明日辰时,本宫要在盐运司衙门,看到近五年来所有盐引、盐课、转运、损耗的原始账册,一笔一笔,分毫不差。”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整个大厅彻底安静下来,连舞姬都停下了动作,垂首屏息。
曹正淳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殿下……这……五年的原始账册,卷帙浩繁,调集整理需要时日……”
“本宫只等到明日辰时。”
宁珺莞打断他,站起身,玄色披风带起一阵冷风。
“曹总督,诸位大人,诸位商贾,酒也喝了,话也说了,本宫乏了,先行告退。”
她不再看任何人,在暗枭及几名影卫的无声护卫下,径直离席。
留下一厅脸色各异、心思各异的官员和盐商。
回到驿馆特意准备的、守卫森严的独立院落,宴席上那股奢靡的甜腻香气似乎还萦绕不去。
宁珺莞屏退左右,只留暗枭。
“如何?”
她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江南庭院精巧的夜景,声音低沉。
暗枭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低声道:
“回殿下,宴席间,至少有三人身上带着极淡的硝石硫磺味,虽经香料掩盖,却瞒不过影卫的鼻子。
曹正淳身后一名幕僚,在殿下提及账册时,曾三次以指叩击桌面,动作细微,是传递暗号。
盐商中,以‘通海盐行’的沈万三和‘裕泰盐庄’的赵四海反应最为异常,眼神交流频繁。”
“硝石硫磺……”
宁珺莞眼中寒芒一闪。
“杀人放火的老本行都带在身上了?很好。”
她转过身。
“盐运司衙门那边,可有动静?”
“自殿下抵达的消息传来,盐运司内彻夜灯火不息。后门进出搬运箱笼的车辙,深达寸许。我们的人试图潜入,发现守卫极其森严,且有高手气息隐匿其中。”
暗枭禀报道。
“做贼心虚。”
宁珺莞冷笑一声。
“看来这五年账册,是他们的命门了。传令下去,严密监控盐运司所有进出通道,尤其是夜间。明日辰时,本宫倒要看看,他们能拿出什么‘账册’来!”
“是!”
暗枭领命,身形一晃,再次融入阴影。
宁珺莞独自立于窗前,江南湿润的夜风带着花香,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沉重。
盐税,国之血脉,却已被蛀虫啃噬得千疮百孔。
北境嗷嗷待哺的灾民,朝堂上虎视眈眈的政敌,还有那隐在幕后、如同毒蛇般随时可能反噬的世家巨鳄……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
她缓缓抬手,抚上心口。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父皇在暖阁中交付影卫时,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期许的目光。
“为了天下,为了黎民……”
她低声自语,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疲惫与压力,只能转化为更强大的动力。
翌日,辰时初刻。
盐运司衙门那扇沉重的、象征着盐政权威的黑漆大门缓缓打开。
然而,门内涌出的并非恭迎的官员,而是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糊味!
滚滚黑烟如同狰狞的恶龙,从衙门深处冲天而起!
“走水了!盐运司档库走水了!”
凄厉的喊叫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当宁珺莞带着影卫和亲随赶到时,看到的是一片混乱。
衙役们如同无头苍蝇般拎着水桶奔跑救火,但火势异常凶猛,烈焰舔舐着库房的梁柱,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遮天蔽日。
江南总督曹正淳和一众盐运司官员灰头土脸地站在远处,捶胸顿足,一脸“痛心疾首”。
“殿下!殿下!”
曹正淳看到宁珺莞,连滚爬爬地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
“下官无能!下官罪该万死!昨夜……昨夜不知怎的,档库竟……竟走了水!
存放历年盐务原始账册的库房……全……全烧了!抢救不及啊!”
他身后官员纷纷跪倒,一片哀嚎请罪之声。
宁珺莞勒马停住,玄色披风在晨风和浓烟中猎猎作响。
她看着眼前这片熊熊燃烧的“意外”,看着曹正淳那张涕泪横流、写满“无辜”和“懊悔”的脸,看着那些官员眼中难以掩饰的侥幸与得意。
一股冰冷的怒焰,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焚粮!
焚账!
又是这把火!
这把用来毁灭证据、掩埋罪恶的火!
好一个下马威!
好一个江南官场的“厚礼”!
她端坐马上,身形挺直如标枪。
晨光穿过浓烟,照亮她冰冷如霜的侧脸。
她没有怒斥,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只是那双眼睛,如同深渊寒潭,死死锁住曹正淳,那目光中的冷意和洞悉一切的锐利,让曹正淳的哭嚎声戛然而止,肥硕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烧了?”
宁珺莞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烧得好。”
她缓缓抬起手,指向那片依旧在熊熊燃烧的烈焰废墟,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火焰的噼啪和人群的嘈杂,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旧的烧了,那就做新的。”
“人死了,那就换活的来查!”
“本宫倒要看看,是你们这把火快,还是本宫查案的刀快!”
“这江南的天,本宫就用这把火,来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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