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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烧

焦糊味混着湿冷的晨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间。

盐运司档库的废墟上,余烬未熄,缕缕青烟如同怨魂般扭曲升腾,刺目的黑与残破的焦木,是江南盐务最**的疮疤。

宁珺莞端坐马上,玄色披风纹丝不动。

她的目光越过曹正淳那张涕泪横流、写满“痛悔”的脸,越过跪倒一片、姿态惶恐却眼神闪烁的盐运司官员,最后定格在那片冒着青烟的焦土上。

那目光,如同浸透了冰水的刀锋,没有愤怒的咆哮,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洞穿人心的冰冷。

“烧得好。”

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却让曹正淳的哭嚎瞬间卡在喉咙里,肥硕的身体僵硬如石。

周遭的嘈杂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只剩下火焰余烬偶尔发出的、垂死般的噼啪轻响。

“殿下!”

曹正淳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被逼到墙角的惊惶。

“下官……下官万死!定当全力追查起火缘由,严惩失职之人!

只是……只是这历年账册……实在……”

“账册?”

宁珺莞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打断了他。

“曹总督以为,本宫千里迢迢来江南,就是为了翻几本死账?”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那些跪地的官员和远处探头探脑的盐商代表。

“账册烧了,人心没烧!银子没烧!盐池里的盐,也没烧!”

她猛地一勒马缰,骏马前蹄扬起,发出一声长嘶,震慑全场。

“传本宫令!”

清冽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

“一、盐运司档库失火案,由影卫直接接管!所有昨夜值守官吏、衙役,即刻锁拿,严加审讯!凡有可疑,无论身份,皆可动刑!”

“二、即日起,江南道所有盐场、盐仓、转运码头,封存待查!未得钦差行辕手令,一粒盐不得运出!”

“三、江南道各州府,近五年所有与盐务相关之文书、票据、契约,无论公私,无论存于衙门、商行、抑或私人手中,限三日之内,悉数封存,上交行辕!敢有隐匿、损毁者,以谋逆论处!”

“四、通令江南所有盐商、盐丁、灶户、运夫,凡知晓盐务积弊、官吏贪墨、豪强盘剥者,皆可赴钦差行辕陈情!本宫亲理!凡有据者,赏!凡阻挠、恐吓陈情者,杀无赦!”

四条命令,一条比一条狠厉,一条比一条决绝!

如同四把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江南官商勾结、盘根错节的盐务铁幕之上!

曹正淳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如瀑。

封锁盐场盐仓?

上交所有文书?

鼓励告发?

这……

这是要将整个江南盐务连根拔起,掀个底朝天啊!

“殿下!万万不可啊!”

一个身着四品官袍的盐运司副使忍不住膝行几步,声音带着惊惶。

“盐场封存,转运停滞,盐路断绝,江南乃至数省民生立时便要动荡!此乃动摇国本……”

“国本?”

宁珺莞目光如电,直刺那副使。

“盐税空虚,北境冻馁之民嗷嗷待哺之时,你们的国本在哪里?

盐商囤积居奇,哄抬盐价,民怨沸腾之时,你们的国本又在哪里?

本宫今日所为,就是要清淤除腐,正本清源!

若这所谓的‘国本’经不起查,那不如塌了重建!至于民生动荡……”

她冷笑一声,目光扫过远处那些衣衫褴褛、被衙役驱赶却仍忍不住向这边张望的贫苦灶户和盐工。

“本宫看,这江南的民生,早就被你们这些蛀虫啃噬得动荡不堪了!

封!”

最后一个“封”字,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暗枭身形微动,数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掠出,直奔盐运司衙门各处要害。

早有准备的钦差卫队也迅速行动,明晃晃的刀枪封锁了所有通道。

曹正淳和一众官员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他们终于明白,眼前这位年轻的公主,绝非用虚与委蛇、官场规矩能糊弄的。

她手中握着的,是皇帝赋予的生杀大权,是带着北境灾民血泪和寒门士子期盼的煌煌大势!

她来江南,就是带着犁庭扫穴的使命!

钦差行辕并未设在奢华的总督府,而是选在了靠近运河码头、守卫森严的一处旧官衙。

这里少了脂粉气,多了几分肃杀。

宁珺莞端坐正堂,案头堆积的并非账册,而是如同雪片般飞来的告密文书、陈情诉状。

影卫的效率高得惊人。

档库失火案的初步结果已经呈上:

起火点确系库房内部,有火油残留痕迹。

昨夜值守的吏目和小吏在严刑拷问下,一人熬刑不过,招认是收了“通海盐行”沈万三的五百两银子,趁夜潜入泼油纵火。

然而,就在招供后不久,此人便在狱中“畏罪自尽”,死状蹊跷。

“沈万三……”

宁珺莞指尖敲击着那份染血的供词副本,眼神冰冷。

又是死无对证,又是弃卒保车。

这条毒蛇,藏得够深。

“殿下,”

赵明诚风尘仆仆地进来,脸上带着压抑的兴奋和凝重。

“封存令一出,江南震动!盐场停工,盐仓封门,市面上盐价一日三涨,人心惶惶!

盐商们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不过……”

他压低声音,“我们按殿下吩咐,暗中放开了几个小盐场的口子,由我们的人以平价少量售盐,虽杯水车薪,但也稍稍稳住了底层民心。

另外,陈情的人……越来越多了!

有盐工告发盐场管事克扣工钱、草菅人命;

有灶户哭诉盐商勾结官府强占盐田;

还有小盐商控诉大盐行垄断盐引、逼得他们走投无路……桩桩件件,血泪斑斑!”

“好!”

宁珺莞眼中寒芒一闪。

“将陈情诉状分门别类,涉及命案、贪墨大案的,由林大人主审,影卫配合,一查到底!

涉及小吏盘剥、盐商欺压的,由赵大人你出面,快审快结,该罚的罚,该补偿的补偿!要让百姓看到,本宫这把刀,既能斩巨鳄,也能除蝇虫!”

“是!”

赵明诚精神一振。

“还有,”

宁珺莞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沈万三那边,盯死了。他这条线,不会只烧一次账册就完。

另外,‘裕泰盐庄’的赵四海,还有那个总督府的幕僚,所有有疑点的人,影卫给我十二个时辰盯梢!

本宫要看看,这把火之后,他们还会吐出什么!”

命令如风般传达下去。行辕如同一座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灯火彻夜不熄。

审讯的怒喝、诉苦的悲泣、笔墨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快马疾驰传递消息的马蹄声……

交织成一曲肃杀而充满希望的变奏。

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盐商们动用一切关系,京城弹劾宁珺莞“扰乱盐政、动摇国本”的奏章雪片般飞向御前。江南官场暗流涌动,各种“意外”和“麻烦”层出不穷。

宁珺莞案头的文书堆积如山,每一条线索的深挖,都如同在布满毒刺的荆棘丛中前行。

这一日,她刚处理完一桩盐场管事虐杀盐工的命案,下令将凶手法办、抄没家产抚恤苦主,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门外传来女官的通禀:“殿下,丞相府陶钧尧公子求见。”

宁珺莞动作一顿,眼中瞬间凝聚起冰冷的锐芒。

他终于来了。

“请。”

陶钧尧缓步走入正堂。依旧是那身月白云纹锦袍,衬得身姿挺拔,气质清贵,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风尘之色。

他身后并未跟随仆从,只有一名怀抱厚重卷宗、面容普通的小吏。

“臣,陶钧尧,参见殿下。”

他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清朗平静。

“陶公子免礼。”

宁珺莞端坐不动,声音听不出情绪。

“公子不在京城辅佐令尊,千里迢迢来这纷扰之地,所为何事?”

陶钧尧直起身,目光坦然迎向宁珺莞审视的冷眸:

“听闻江南盐务多艰,殿下劳心劳力。

家父身为丞相,总领国政,心系盐税,特命臣携户部所存部分江南盐务副本账册,前来协助殿下厘清积弊。”

他微微侧身,示意身后小吏。

“此乃户部存档之部分盐引、盐课底档副本,虽非原始,或可与殿下手中线索互为印证。”

协助?

厘清积弊?

宁珺莞心中冷笑。

陶文远这只老狐狸,眼看江南这把火要烧到自家后院,便派儿子带着几本不知真假的副本账册来“协助”?

名为帮忙,实为监视、掣肘,甚至……搅局!

“哦?”

宁珺莞唇角勾起一丝讥诮。

“陶相有心了。只是,”

她目光扫过那小吏怀中厚厚的卷宗,复又落回陶钧尧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户部的账册,本宫自会调阅。

陶公子此番前来,恐怕不只是送几本账册这么简单吧?”

陶钧尧神色不变,仿佛没听出她话中的锋芒,反而向前一步,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人心迷雾的沉静:

“殿下明察秋毫。臣此来,确有私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宁珺莞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如刀的脸上,眼神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有关切,有审视,更有一丝如同前世记忆般沉甸甸的痛楚。

“江南水浑,漩涡深险。殿下雷厉风行,固然可敬,然过刚易折。”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如同冷泉击石,“盐税之弊,盘根错节百余年,非一日之寒,亦非……

一人之力可涤荡。牵一发而动全身,殿下可知,您如今剑锋所指,掀起的滔天巨浪,已非仅仅关乎盐税?”

他意有所指,目光灼灼地看着宁珺莞:

“陛下信重殿下,赋予重权,此乃煌煌大势。然,势不可久,更不可恃。殿下可知,京城之中,已有暗流涌动,言殿下……权柄过重,恐生‘牝鸡司晨’之祸?”

“牝鸡司晨?”

宁珺莞眼中寒光暴涨,猛地站起身!

玄色披风带起一阵冷风。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陶钧尧,那目光中的冷冽与威压,竟让堂内的温度骤降!

“本宫行事,上承天命,下应民心!

为的是澄清玉宇,救黎民于水火!何来‘牝鸡司晨’之谬论?!”

她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雹砸落。

“倒是陶公子,与其在此替那些魑魅魍魉传话,不如好好想想,你陶家在这江南盐池的滔天浊浪里,又扮演了何等角色?!”

她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直刺核心!

堂内气氛瞬间紧绷到极致!

陶钧尧迎着她愤怒的目光,脸上并无惧色,反而缓缓地、极其认真地看着她,那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的每一丝疲惫、每一分坚持都看透。

他沉默片刻,才低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郁:

“殿下以为,臣今日前来,是替谁传话?是替那些躲在暗处放冷箭的鼠辈?还是替……” 他微微停顿,目光在她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替那个,曾在红烛下,发誓要护你一生周全的人?”

红烛……

陆运……

这两个被刻意冰封的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宁珺莞的心上!

前世婚房里的温暖甜蜜,与眼前这冰冷对峙的权谋漩涡猛烈碰撞!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她!

“住口!”

宁珺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侵犯般的尖锐怒意和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

“前尘旧梦,早已烟消云散!本宫脚下之路,只有江山社稷,黎民苍生!

陶钧尧,你若再提旧事,休怪本宫治你一个扰乱钦差、亵渎圣听之罪!”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混乱的记忆。

宽大的袖袍下,手指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

陶钧尧看着她眼中瞬间翻涌又强行压下的痛楚与愤怒,看着她强撑起的、坚硬如铁的外壳,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痛色。

他缓缓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恢复了世家公子应有的疏离与恭谨。

“是臣……失言了。”

他拱手,声音平静无波,“账册已送到,臣告退。”

他不再多言,带着那名小吏,转身从容离去。

月白的身影穿过肃杀的行辕庭院,消失在门外灰蒙蒙的天色里。

宁珺莞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堂内一片死寂,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陶钧尧最后那句话,如同淬毒的针,扎进了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前尘旧梦……

江山社稷……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动摇、痛楚、愤怒都已消失殆尽,只剩下比寒冰更冷、比钢铁更硬的决绝!

她走到书案前,摊开一份新的诉状——

那是一个瘦弱的老盐工,用颤抖的手写下的血泪控诉,控诉盐场主如何勾结官吏,害死他唯一的儿子。

粗糙的纸张,歪斜的字迹,却重逾千钧。

宁珺莞提起朱笔,在那诉状上,重重地、力透纸背地批下一个鲜红刺目的字:

“查!”

笔锋凌厉,如同她此刻的眼神。

前尘旧梦,是淬毒的幻境。

唯有脚下这条染血的路,通往她誓要守护的黎民苍生。

陶钧尧的试探也好,警告也罢。

连同那些“牝鸡司晨”的暗箭,都只会成为她磨砺锋芒的砺石!

江南的浊浪,必将被她的意志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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