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来得粘稠而阴郁。
连绵的细雨如同牛毛细针，无孔不入，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浸泡在一种湿冷的、带着霉味的沉重里。
钦差行辕的屋檐下，雨水汇聚成线，滴答滴答，敲打着石阶，也敲打着人心。
宁珺莞站在廊下，玄色披风沾染了湿气，显得更加深沉。
她手中拿着一份刚刚送达的密报，是影卫从京城八百里加急传来的。
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
“太子近臣，串联宗室元老，密议于承恩观。
言殿下‘专权跋扈，动摇国本’，欲联名上疏，请陛下‘收束钦差之权，召公主还朝’。”
果然来了。
宁珺莞面无表情地将密报凑近廊下摇曳的灯笼。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将其吞噬，化作一缕青烟和几片飞散的灰烬，融入这无边无际的雨幕。
“牝鸡司晨”的暗箭，终究化为了明面上的攻讦。
太子，她的长兄，终究是按捺不住了。
这背后，又岂能少得了陶家那只老狐狸的影子？
“殿下，”
暗枭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雨水的湿冷，“盐场那边……有动静了。”
宁珺莞目光一凝：“说。”
“通海盐行的沈万三，昨日深夜秘密会见了几个生面孔，行踪诡秘。我们的人跟丢了，对方有高手掩护。
另外，西郊最大的官盐盐仓‘永丰仓’，守仓的盐丁头目突然暴毙，死因蹊跷，像是中毒。还有……”
暗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几处大盐场的灶户和盐工中，开始流传谣言，说殿下封盐查案，断了他们的生路，很快就要活不下去了，煽动他们闹事。”
煽动闹事？
制造民变？
宁珺莞眼中寒芒暴涨！
好毒的计策！
若真酿成盐工暴动，无论结果如何，她“扰乱民生、激起民变”的罪名就坐实了！
京城的攻讦立刻就有了最锋利的刀！
陶家和太子，这是要双管齐下，将她置于死地！
“好一个釜底抽薪！”
宁珺莞冷笑一声，声音在雨声中带着刺骨的寒意。
“暗枭，加派人手，盯死沈万三和他所有的爪牙！永丰仓暴毙案，给我查！
掘地三尺也要查出谁下的手！至于盐工……”
她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备马！本宫亲自去盐场！”
“殿下！雨势未歇，盐场那边恐有危险！”
暗枭劝阻。
“危险？”
宁珺莞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潮湿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本宫不去，才是真正的危险！备马！叫上赵明诚和林清源！再调一队可靠的府兵随行！”
命令不容置疑。
半个时辰后，一队人马冲破连绵雨幕，踏着泥泞的道路，朝着西郊最大的官营盐场——白沙场疾驰而去。
马蹄溅起浑浊的水花，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脸上，宁珺莞紧抿着唇，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重重雨帘，直刺那片被阴云笼罩的盐田。
白沙场的气氛，果然如同这天气一般，压抑到了极点。
高大的盐仓如同沉默的巨兽蹲伏在雨中，简陋的工棚里，挤满了面黄肌瘦、神情麻木又带着隐隐焦躁的盐工。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汗水的酸臭和一种绝望的气息。
几个穿着稍好些、像是小头目的人，正鬼鬼祟祟地在人群中穿梭，低声说着什么，引得人群不时发出压抑的骚动。
宁珺莞一行人马的出现，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滴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钦差来了！”
“就是她！就是她封了盐场！要饿死我们！”
“对！就是她！不给活路了！”
“跟他们拼了！反正也是死！”
煽动者隐藏在人群中，尖利的声音极具蛊惑性。
本就濒临绝望的盐工们，被这声音一激，长久以来积压的愤怒、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人群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爆发出巨大的喧嚣和混乱！
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块，有人抄起挑盐的扁担，红着眼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朝着宁珺莞的队伍涌来！
“保护殿下！”
赵明诚厉声大喝，锵啷一声拔出佩刀！
随行的府兵也迅速列阵，刀枪出鞘，寒光闪闪，指向汹涌而来的人群！
气氛瞬间紧绷到极点，杀戮一触即发！
“住手！”
一声清冽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宁珺莞猛地一夹马腹，雪白的骏马长嘶一声，竟迎着汹涌的人潮，不退反进！
她高举右手，手中紧握的并非兵刃，而是那枚象征钦差权威、金灿灿的令牌！
“本宫乃钦差公主宁珺莞！奉旨彻查江南盐务！”
她的声音灌注了内力，清晰地穿透雨幕，传入每一个躁动的盐工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穿透人心的力量！
“盐场封存，只为揪出盘剥尔等、吸食尔等血汗的蛀虫！只为还江南盐政一个朗朗乾坤！本宫此来，不是断你们的生路，而是要给你们一条活路！”
她的话掷地有声，让汹涌的人潮为之一滞。
无数双或愤怒、或麻木、或迷茫的眼睛，聚焦在她高举的金牌和那张在雨中依旧显得冷艳决绝的脸上。
宁珺莞目光如电，扫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那几个眼神闪烁、试图再次煽动的头目。
她猛地抬手，指向其中一人：“影卫！拿下那几个妖言惑众、煽动民变的奸细！”
话音未落，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雨幕中疾射而出！
那几个头目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瞬间制服，如同死狗般被拖到了阵前，跪在泥泞之中！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是……是沈老板！是通海盐行的沈万三指使我们干的！他给了银子，让我们煽动大家闹事！说……说闹得越大，钦差就越待不下去，盐场就能重新开工了！”
其中一个头目在影卫冰冷的注视下，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招供。
真相如同惊雷，在盐工中炸开！愤怒瞬间转移了方向！
“是沈扒皮！”
“狗娘养的！想拿我们的命当刀子！”
“打死这些狗腿子！”
盐工们群情激愤，怒吼着要冲上来撕碎那几个煽动者。
“肃静！”
宁珺莞再次厉喝，稳住了局面。
她目光转向愤怒的盐工，声音放缓，却带着更深的穿透力：
“诸位乡亲！本宫知道你们苦！知道盐场管事如何克扣你们的工钱，知道盐商如何压低你们的盐价，知道那些胥吏如何敲骨吸髓！
你们的苦，你们的血泪，本宫都收到了！都在这里！”
她猛地一指行辕的方向。
“本宫向你们保证！三日之内，凡被克扣的工钱，双倍追回，发放到你们手中！凡被强占的盐田，一一清退！凡有冤屈，本宫亲自审理，还你们公道！”
她的承诺，如同黑暗中的火炬，瞬间点燃了盐工们眼中死寂的希望！
人群中的骚动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期盼和压抑的哽咽。
宁珺莞目光扫过一张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因希望而微微发亮的脸，继续道：“盐场封存，只是暂时的！本宫在此立誓！待盐务厘清，蛀虫尽除，盐场将重新开工！
工钱翻倍！盐价公道！本宫要这江南的盐，不再是你们心头的苦泪，而是你们养家糊口的希望！你们，可信本宫？！”
“信！”
“我们信公主殿下！”
“殿下为我们做主啊！”
短暂的寂静后，是震耳欲聋的回应！
无数盐工跪倒在泥泞的雨水中，朝着马上的宁珺莞，重重叩首！
雨水混合着泪水，冲刷着他们脸上的污垢和绝望。
宁珺莞感受着脚下这片土地传来的、如同脉搏般跳动的力量，感受着那汇聚而来的、沉甸甸的信任与期盼。
她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和雨水的空气，胸腔中那股冰冷的怒焰，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更强大的力量，燃烧得更加炽热而纯粹。
她正欲开口安抚，安排后续事宜。
突然！
“咻——！”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的锐响破空而来！
带着致命的寒意，直射宁珺莞的后心！
太快！
太隐蔽！
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
正是她心神激荡、戒备稍松的刹那！
“殿下小心！”暗枭的厉吼几乎与箭矢同时响起！
他反应快到了极致，身形如同鬼魅般横移，试图以身相挡！
然而，那箭矢的速度更快！
角度更是刁钻至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惊鸿般自斜刺里的雨幕中疾掠而出！
快！
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他手中并无兵器，竟以血肉之躯，精准无比地挡在了宁珺莞身后！
“噗嗤！”
利刃入肉的沉闷声响，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宁珺莞猛地回头。
只见陶钧尧挡在她身后，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他月白的锦袍上，左肩胛骨下方，一支乌黑的三棱弩箭深深没入！
箭尾兀自微微颤抖！
刺目的鲜红，如同妖异的花朵，在月白色的锦袍上迅速晕染开来，被冰冷的雨水冲刷，蜿蜒流淌。
他身体晃了晃，却硬生生挺住，没有倒下。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越过宁珺莞惊愕的肩头，死死锁定箭矢射来的方向——盐场外围一处废弃的瞭望塔楼！
“塔楼……有刺客……追！”
他声音艰涩，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却依旧清晰地下令。
暗枭早已化作一道黑色闪电，带着数名影卫，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那座塔楼！
宁珺莞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冰冷刺骨。她看着陶钧尧肩上那不断扩大的、刺目的红，看着他那张因失血而迅速失去血色的脸，看着他那双此刻依旧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刺客方向的眼眸……
前世，红烛摇曳，那个叫陆运的少年将军，也曾这样挡在她身前，为她格开射向喜轿的冷箭，手臂被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却笑着对她说：“娘子莫怕，有我在。”
记忆与现实，在这一刻猛烈地重叠、撞击！
那刻意冰封的、属于许无星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坚硬的心防！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陶钧尧！”
她失声惊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恐惧，猛地翻身下马，扑到他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那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瞬间染红了她的手。
陶钧尧身体一沉，大半重量倚在她身上。
他低头，看着扶住自己手臂的那只纤细、此刻却沾满自己鲜血的手，又缓缓抬起眼，看向宁珺莞那双近在咫尺、写满了惊惶、愤怒和……
难以言喻痛楚的眼眸。
那眼神，不再只有冰冷的权谋，不再只有拒人千里的疏离，而是……
前世许无星才会有的关切与……心疼？
他苍白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极其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的释然和一丝……得偿所愿的满足。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口鲜血，染红了他苍白的唇瓣，也染红了宁珺莞玄色的衣袖。
“陆……运……”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名字，艰难地从他口中吐出。
宁珺莞浑身剧震！
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扶着他的手猛地收紧！
“你……你……”
她看着他失去意识、软倒在她怀里的身体，看着他肩上那支狰狞的弩箭，看着他苍白染血的脸庞……
前世的记忆，今生的权谋，父王的期许，黎民的期盼，太子的攻讦，陶家的阴谋……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被这滚烫的鲜血和那个微弱的名字，冲击得支离破碎！
雨水冰冷，冲刷着地上的泥泞，也冲刷着她和他身上刺目的血迹。
盐工们惊恐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鸦雀无声。
宁珺莞紧紧抱着怀中失去意识、体温正在迅速流失的身体，感受着那生命流逝的触目惊心。她抬起头，望向刺客消失的塔楼方向，眼中不再是冰冷的杀意，而是燃起了足以焚尽九重天的、狂暴的怒火！
“传……传太医！快传太医！”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嘶哑变形，如同受伤的母兽在咆哮。
“封锁白沙场！给本宫搜！挖地三尺也要把刺客揪出来！”
冰冷的雨，混着滚烫的血，在泥泞的盐场上蜿蜒流淌。
抱歉哈，宝宝们，身体不太舒服，所以这章更的迟了些。爱你们呦*???????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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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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