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夜像一块浸了水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酒店窗外。
苏清和盯着天花板上旋转的吊扇光影，数字时钟跳到凌晨两点十七分，枕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论坛最新回复的红点像一颗不断膨胀的朱砂痣，灼烧着他的视线。
“还没睡？”隔壁房间的通话键被按亮，陆峯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听林墨说你晚饭没怎么吃。”
苏清和默不作声地关掉论坛页面，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他自己拧着眉的脸。
他知道陆峯就在隔壁，隔着一堵墙，却像隔着整个机舱的气压差。
从伦敦街头接过那袋热粥开始，某种微妙的平衡就已被打破，流言的齿轮在暗处加速转动，而他的心跳也跟着失了节奏。
“有点闷。”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干涩。
对讲机里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陆峯起身的窸窣声：“顶楼有天台，去透透气？我带了烟。”
苏清和愣了一下。
他知道陆峯偶尔抽烟，但从未见他在自己面前抽过。
训练中心的走廊里，陆峯总会掐灭烟头再进来；雨**伞那次，烟盒在口袋里被雨水浸得发软，他也只是笑着说“戒烟了”。
“我不抽。”苏清和下意识地拒绝。
“知道你不抽，”陆峯的声音带着笑意，“陪我抽一根，当是……听我讲讲‘云端第一痴汉机长’的内心独白？”
这句自嘲让苏清和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动。
他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地毯上，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又在发凉——和三天前在准备室接过热可可时一样。
顶楼的天台需要刷房卡才能进入。
苏清和推开门，潮湿的夜风夹杂着远处泰晤士河的水汽扑面而来，吹得他一个激灵。
陆峯靠在天台边缘的金属护栏上，背影在城市霓虹的倒影里显得格外挺拔。
他指间夹着一支烟，火苗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映出他下颌线利落的轮廓。
“来了？”陆峯转过身，将手里的烟盒晃了晃，“真不试试？薄荷味的，提神。”
苏清和走过去，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摇摇头。
天台边缘没有灯，只有远处伦敦眼的彩光偶尔扫过，照亮陆峯微眯的眼睛。
他看见陆峯吸了一口烟，白色的雾从他唇齿间溢出，在夜风里拉成细长的线，最后散成细碎的颗粒，像极了那些无孔不入的流言。
“在想论坛的事？”陆峯将烟灰弹进脚边的空饮料罐，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苏清和望着脚下流光溢彩的城市，高楼大厦的灯光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栏杆。
“今天下午，乘务长问我……”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问我们是不是打算公开了。”
陆峯没说话，只是又吸了一口烟。
烟燃到了过滤嘴，烫得他手指一颤，才猛地摁灭在栏杆上。
“别听她们瞎猜，”他侧过头，目光落在苏清和紧绷的侧脸上，“你要是觉得烦，我去跟行政部说，让他们删帖封号。”
“没用的。”苏清和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疲惫的笃定，“删了这个帖子，还会有下一个。上次模拟机训练，你帮我调座椅高度，都有人拍照片传‘小动作不断’。”
他想起那些被放大的细节，陆峯递过来的咖啡永远比别人的温度高，他口袋里永远备着苏清和爱吃的硬糖，这些曾被他归为“机长细心”的举动，如今都成了流言的燃料。
陆峯沉默了。
他看着苏清和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心里那点因苏清和提议买领带而升起的喜悦，此刻被这深夜的凉风吹得七零八落。
他知道苏清和不是在意流言本身，而是在意那些目光背后的审视——像手术刀一样，试图剖开他用清冷外壳包裹的内心。
“清和，”陆峯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你告诉我，你现在困扰的，到底是在意别人的眼光，还是在意我？”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清和心里激起千层浪。
他猛地转过头，撞进陆峯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了平时的戏谑，只有一种近乎**的认真，像在手术灯下摊开的心脏，等待着他的判决。
夜风更紧了，吹得苏清和的衬衫猎猎作响。他看见陆峯的喉结上下滚动，看见他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忽然意识到，这个总是从容镇定的机长，此刻也在紧张。
“我……”苏清和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在意吗？在意陆峯递过来的每一份关心，在意他雪松味的须后水，在意他说“对你永远不麻烦”时的眼神。
可这些在意，一旦被冠上“同性”的标签，就像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炸得他遍体鳞伤。
他想起刚进公司时，带飞□□曾开玩笑说：“陆机长可是飞行部的钻石王老五，多少空乘想给他送咖啡呢。”那时他只是笑笑，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特殊”的那个。
直到训练中心那次，陆峯把同款不同色的领带递给他，说“这款衬你肤色”，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陆峯的目光里藏着他不敢解读的温柔。
“我只是觉得……”苏清和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手指，“这样很奇怪。”
“哪里奇怪？”陆峯追问，向前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身上的雪松味混着淡淡的烟味，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苏清和笼罩其中。“是我喜欢你这件事奇怪，还是你也……”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也对我有感觉这件事奇怪？”
“我没有！”苏清和猛地抬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
可话音刚落，他就看见陆峯眼底闪过一丝受伤的情绪，像被雨水打湿的火焰，明明灭灭。
“没有吗？”陆峯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那为什么每次我靠近，你都会像受惊的兔子？为什么我给你带暖宝宝，你嘴上说‘无聊’，却一直放在口袋里？为什么……”他伸出手，轻轻拂过苏清和的脸颊，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为什么你刚才说‘陆峯，陪我去买条新领带’的时候，耳根是红的？”
苏清和的呼吸一滞。
他能感觉到陆峯指尖的微凉，感觉到自己脸颊不受控制的升温。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像电影快放一样在脑海里闪过：纽约航段时，陆峯在休息舱里说“我包里有给你备的暖宝宝”；模拟机考核失败后，陆峯拍着他的背说“别怕，有我”；甚至是第一次见面，陆峯作为考官，在他紧张到失误时，递过来的那杯温水。
“我只是……”苏清和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标准的直男，按部就班地飞行，存钱买房，或许哪天经人介绍娶个温柔的妻子。
可陆峯的出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乱流，将他规划好的航线搅得一塌糊涂。
陆峯没有再逼问，只是收回手，重新靠在栏杆上，又点燃了一支烟。
这一次，他吸得很慢，烟圈从他唇间吐出，在空中画了个模糊的圆，然后被风吹散。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你不一样，是在训练中心。”他忽然开口，目光投向远方的伦敦眼，“你考核前紧张得手心冒汗，我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你，你接过去的时候，指尖碰了我的手背。就那一下，我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腔。”
苏清和愣住了。
他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只记得那次考核陆峯是主考官，全程面无表情，直到他顺利通过，才难得地笑了笑。
“后来我故意找各种借口接近你，”陆峯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送领带，说‘顺路’送你回家，甚至下雨天把伞全倾斜到你那边，自己半边肩膀湿透。我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拍成了照片。”
他弹了弹烟灰，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其实看到论坛帖子的时候，我有一瞬间是高兴的，觉得‘终于有人发现了’，可看到你那么困扰，又恨不得把发帖的人揪出来揍一顿。”
苏清和看着陆峯的侧影，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开始松动。
他一直以为陆峯对谁都温和有礼，直到那些“特殊对待”被流言放大，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陆峯世界里的例外。
“陆峯，”苏清和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我不是不在意。”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只是我从来没……没这样想过。”
他无法亲口说出“喜欢”两个字，那对他来说太过沉重，像要推翻过去三十年的认知。
陆峯转过头，眼里的光芒在夜色中亮了起来。“我知道，”他点点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这不是能一下子想通的事。你不用急着给我答案，甚至不用急着给你自己答案。”他顿了顿，将手里的烟摁灭在栏杆上，认真地看着苏清和，“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管你怎么想，我这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暖流，瞬间驱散了苏清和心底的寒意。他看着陆峯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温柔，忽然想起口袋里那个从未拆开的雪松味暖宝宝。原来从那时起，陆峯就已经在他心里埋下了温度的种子，只是他一直用“同事”的外壳将其冰封。
“可是公司里的人……”苏清和还是有些犹豫，那些窥探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让他无法完全放松。
“公司里的人？”陆峯轻笑一声，伸手轻轻揉了揉苏清和的头发，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他们看的是热闹，我们过的是日子。清和，你告诉我，你是更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怎么说，还是更在意……”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锁住苏清和的眼睛，“更在意我是不是真的像流言说的那样，想把你‘藏’一辈子？”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慢，带着一丝戏谑，却又无比认真。苏清和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能感觉到陆峯指尖的温度透过发丝传来，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他忽然发现，比起被流言包裹的不安，此刻更让他心慌的，是陆峯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期待。
他想起论坛里那些调侃“锁死”的回复，想起林墨挤眉弄眼的“清和哥脸红了”，想起陆峯每次递过来的热咖啡，想起伦敦街头那袋温热的粥。原来所有的抗拒和逃避，都抵不过此刻陆峯眼中的星光。
“我……”苏清和抬起头，迎上陆峯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低声道，“我在意你。”
这五个字说出口的瞬间，天台的风似乎都静止了。陆峯的眼睛猛地睁大，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发紧。
苏清和看着陆峯愣住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好意思。他移开视线，望着远处泰晤士河上的游船灯光，低声补充道：“只是……你别太得意。”
陆峯终于反应过来，眼底的惊喜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紧张和不安。他忍不住笑出声，伸手一把将苏清和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唔……”苏清和被他抱得一个踉跄，脸撞在陆峯结实的胸口，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雪松和烟草的味道，心脏“咚咚”地跳得像要炸开。“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陆峯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震动着胸腔传来，“就是觉得……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他抱得更紧了些，像是要把苏清和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清和，谢谢你。”
苏清和埋在陆峯的怀里，听着他强劲的心跳声，感受着他怀抱的温度，忽然觉得之前所有的困扰和犹豫都变得微不足道。夜风依旧微凉，但他不再觉得冷了。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大概是林墨又发来论坛截图，但这一次，苏清和没有像往常一样烦躁，反而生出一种奇怪的平静。
也许流言还会继续升级，也许未来还有很多未知的挑战，但此刻，在伦敦深夜的天台上，被陆峯紧紧抱着，听着他在耳边轻轻说“别怕，有我”，苏清和觉得，那些所谓的“眼光”和“看法”，似乎真的没那么重要了。
他慢慢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回抱住陆峯。指尖触碰到他后背的肌肉线条，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随之而来的放松。
“陆峯，”苏清和的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来，“烟味太大了，熏得我头疼。”
陆峯低笑出声，松开他一点，却依旧揽着他的肩膀，眼里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好，那以后只在你面前戒烟。”
苏清和抬起头，看着陆峯被夜色和喜悦点亮的眼睛，忽然觉得，也许承认自己的心意，并没有那么难。就像此刻天台上的风，虽然带着凉意，却也吹散了心头的迷雾，让他看清了自己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回去吧，”陆峯揉了揉他的头发，“明天还要飞北京，别熬太晚。”
苏清和“嗯”了一声，跟着他转身走向天台门口。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陆峯：“明天……买领带真的买酒红色吗？”
陆峯挑眉，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怎么，后悔了？”
苏清和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夜色中，他看见陆峯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形状，像盛满了星光。
天台的门被推开，温暖的走廊灯光倾泻而出，照亮了两人并排的影子。远处，引擎的轰鸣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但这一次，苏清和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就像口袋里那个雪松味的暖宝宝，终于等到了被拆开的时刻，在寂静的深夜里，悄悄释放出全部的温度。而那些关于“云端侠侣”的流言，或许，才刚刚开始书写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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