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年春,风柔日薄,草长莺飞。
“父病中乏佳肴羹饭少进,到村前猎野味奉敬严亲。熙攘攘争相告突厥犯境,进机房不由人忠愤填膺……”
北京前门外迎来京剧《木兰从军》的第一舞台首演,只听那名角梅兰芳四平调唱旦角,长枪扎靠,英姿威武。婉转有力的绕梁之音荡气回肠,前门外熙熙攘攘的观众随着每一处**爆发出阵阵满堂彩。
允春着一身黑长褂外披件薄狐裘,和同学一起挤在人流里,白净的面皮儿上被烘出一层红意和薄汗。
开年来北平乃至全国最轰动的一场戏,允礼也看得起劲,花木兰沙场巾帼之姿,行兵布阵之妙,让他不由得心潮澎湃连连叫好。
多么让人流连忘返,直至落幕许久后,街上行人们的脸庞还洋溢着春的蓬勃喜气。允礼伸手拢住衣襟,随着四散的人流漫无目的地行走。
一齐来看剧的同学是大学里交好的朋友,姓楚名德芝。楚德枝陪着允春慢慢地沿马路牙子走,偏过头打量了番允春怅然有所思的神色后,缓缓开口:“允春,今晚你要回家吗了吗?”
楚德枝对允春家里的情况其实不甚了解,过去允春每每和友人们谈及此时都保持沉默的态度,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允春不愿交流家庭**,也就默契地在聚会时避开这个话题。
只是这周以来,同学们都时不时看到几辆美国雪弗兰小轿车停在校门外,漆黑锃亮,派头满满。在这个轿车稀有到只供达官贵族使用的年代,一经出现就引得大批学生前去围观。
小轿车的司机们往往面色焦虑靠在车门上等待,车后座上总是下来数个神情严肃西装革履的男人,全都步履匆匆迈入校门,以围网捕鱼之势搜缴着什么。还有同学看到过其中一个男人屡次径直进入了学校的校长室。
燕京大学的学生们里有许多藏龙卧虎之辈,回家稍一打听,就知道最近常停校门口的小轿车乃城中礼公馆家的。
这可不得了,礼公馆虽然新建不到一年,但是其主人背后的礼亲王府可是旧时代翻云覆雨,跺一跺脚整个北平城都要跟着震三震的存在。
大家都既兴奋又害怕地围观着,与此同时一则八卦在校园内悄然传播开来:礼公馆正在四处寻一名叫允春的同学。
这把允春的同班同学们都吓了一跳。允春是文学系出了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虽然平日话少,但为人踏实,不少人慕名结交。从没人听说过允春惹出祸惹到礼亲王府头上了。
同学们急急忙忙想把消息传回到宿舍里允春的耳朵中,却发现此时竟怎么也找不到允春的身影了!
床上整整齐齐叠着允春的铺盖,像每个早晨离开寝室时那般,书桌上摊开的书本昭示着主人的不辞而别。
可无论是教室、宿舍、食堂、操场还是沙龙聚集地,甚至是茅厕,都再没人发现过允春的踪迹。文学教授三令五申要求全体出席的每月文学大会,从不旷课的允春也破天荒无故缺席。
允春的突然失踪为这则八卦的愈演愈烈添了一把大火,一时间谣言四起。有人说允春和王爷家的侧福晋有奸情,有人传允春是王爷没认过的庶子,还有人声称此前亲眼目睹过允春同一名礼公馆的人拉拉扯扯。
允春下落不明,而礼公馆的人也大有捉不回允春誓不罢休的架势,一时之间情况陷入胶着。
就在楚德枝为允春之事焦急时,昨天下午他回宿舍一推开门,就看到了心心念念之人正坐在书桌前翻阅那本未合上的书。
“允春!”
楚德枝一把甩掉书包,蹬蹬蹬三步窜到允春面前,两只手紧紧箍住允春的膀头,掰正他的身子,从头到脚不停扫视着,生怕少了哪根手指头。
楚德枝大力前后晃悠着允春的肩头:“你终于出现了!你怎么出现了!你去哪了,可害我担心死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嘘,小点声,”允春将手轻轻覆盖在楚德枝的手上,微微一笑,“猴急似的,做什么,我这不好好的么。”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书桌前亮堂堂的一片,连允春面颊的小浮绒都清晰可见。楚德枝皱着眉,心想骗人,眼前人眼里的红血丝和脸上的倦色藏都藏不住了。
楚德枝拉开对面的一把椅子,也坐了下来。
这件新闻的性质不知不觉演变成了半则桃色绯闻,事已至此,楚德枝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才能妥帖体面地表达关心与求知欲。
允春似乎看出来了楚德枝的纠结,合上书率先说道:“别担心,我家找我回去,我不愿意就先避了几天风头。”
“……你家?”楚德枝面露茫然,博览群书的文学系学生此刻好似平生第一次认识中国字。
说是我家也没问题,允春腹诽,但没把内心吐槽说出口。
“你…不会真是那位王爷的庶子吧?”楚德枝磕磕巴巴地说,“认识一年了,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允春好笑地止住他的话头:“停停,想多了哈,我现在转世投胎才来得及呢。”
楚德枝默默想,也对,礼亲王府和礼公馆的仆从下属众多,万一是哪个得力干将家的孩子或者得宠女妾家的亲戚,也有可能让礼公馆出动人手大费周章来寻人。
“那你和你家人闹什么矛盾了吗,阵仗搞这么大。”楚德枝啧啧称奇,“你突然出现不怕被抓回去吗,我刚经过操场还看到你们家的人了。”
允春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点到为止的态势,不欲多做解释,边把桌上的笔盒书本收到书包里边说:“没关系,我该回去了。回去之前,你明日想不想陪我去看前门的《木兰从军》?”
话题转换的有点快,楚德枝愣了愣:“去啊,当然去了,估计明天万人空巷。”
“嗯,”允春叹息似地应答,“看完好回家。”
昨日下午楚德枝没能再翘开允春的口多打听点**,允春匆匆来又匆匆去,回趟宿舍似乎只为了打包课本和邀请自己一同去看剧。
昨晚允春依旧夜不归宿,楚德枝也守口如瓶,没告诉其他同寝的同学允春回来了。全寝熄灭蜡烛后,楚德枝躺在床上,听着其他人依旧对礼公馆和允春的八卦津津乐道,心里更是猫挠似的发痒,一夜辗转反侧。
直到第二天天大亮,楚德枝才睡眼惺忪地从下铺支起身子。一抬眼,允春正笑意盈盈地站在床头看他,脚下是收拾好的书包,宿舍只剩他们两个人。
楚德枝被猛然间吓得短促尖叫,瘫在床头直捋胸口。什么时候允春和鬼似的来去无声无踪了?
允春拉起楚德枝,推着他往洗手间走:“本来你再不起我就要使用暴力叫醒了,怎么喊你的名字都不管用。”
楚德枝边刷牙边穿袜子,姿势怪异地在地上单脚蹦来蹦去,含着牙膏说道:“几点了,我们不会迟吧?”
“来得及,”允春静静立在门口,一身长衣长裘把他整个人衬得亭亭玉立,如芝兰玉树开口:“这个点走街上人正是最多的时候,热闹好。”
吐掉最后一口漱口水,楚德枝望向允春。他站在洗手间的阴影里,允春站在门外被阳光照射着左半边身子,白色的狐毛在光的直射下雾蒙蒙连成一片又几近透明。
平日里每个上学的早晨,允春都似这般在门外等着自己赶紧赶慢地收拾,鸡飞狗跳却也温馨十足。但今时今日,楚德枝望着飘飘然长身鹤立的允春,突然有种往后再也抓不住、身形破碎徒留一片云雾的恐慌。
允春抓着楚德枝的手,埋着头在校园里一路左躲右藏,犹如洪水猛兽跟在身后,最后从二食堂左后门的一出开口栅栏钻了出去,直接汇入对面主路前去看戏的车水马龙里。
楚德枝一路两脚拌蒜踉踉跄跄扑过来,再一抬头已然到了戏台子前的观众席。
等戏看完了,曲终人散,允春尽兴后脑海里依然咿咿呀呀地哼着调,花木兰数着节拍在心间踏踏行步。
楚德枝还没有等到允春的回答,抬手用胳膊肘拐了拐他:“你还好吗,不行就不回家了吧,就住寝室又能怎么样?”
话毕,楚德枝也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些幼稚。礼公馆大动干戈寻人,定不可能妥协了事。
允春身形晃了晃,好似才从戏曲的余韵中苏醒,眼神望着虚空喟叹道:“求得浅欢风日好。”
“允兄?”
“无碍,你且回学校去吧。今天头本十五场戏演了不少时间,再不回去要赶不上下午茶了。”允春顿了顿,复道,“你替我和李卜说声,这学期的文化沙龙我可能都无法按时参加了。”
楚德枝闻言,那股不知为何的惴惴不安感愈发沉甸:“李卜他最死脑筋,不体贴人私情,你还是咱们沙龙的主持人,贸然退出他肯定要和教授打小报告。”
“无妨,左右不过是咱们学院学生会自娱自乐的产物,有更好没有也可以。”
“怎么可能是随随便便的玩意儿,我记得你去年为了争取办下来这个常驻活动上上下下跑了多少关系,所有人里就属你最上心,怎么可能——”
允春抬手打断了楚德枝的辨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形之中把人往外送去,半开玩笑地感激道:“我知你懂我,可形势所迫,身不由己。我一定尽快回归组织活动。”
楚德枝意会到允春话里话外的赶人之意,非但没恼,反而反手使劲捏了捏允春的掌心,说:“我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你万事小心。如果回家后你……你被欺负了或者怎么的,尽管来找我。我家虽然就是个破卖糖的,但零零散散几个铺子也能凑不少急用钱……”
允春心里蓦得涌过一阵暖流,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抱住楚德枝,狠狠喘了两口气。
钉在原地,目送楚德枝一脸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允春想,这样好的同学,这样好听的曲子,这样暖的春风,谁舍得?
允春怔怔在人流中,如一颗河底的石子。不知过了多久,允春缩着肩膀,缓缓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可惜那些所有舍不得,一切都将随着自己踏入那深宅大院里消寂。
凭君满酌酒,听我醉中吟。
客路如天远,侯门似海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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