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周升下去安排布置,这厢允春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养春室。
大门又沉又重,乃上好的金丝楠木经由皇家工匠打磨制成。门被拉开再合拢,悄无声息,时光沉淀,古朴润滑。
日头行将西沉,养春室更是晦瞑,阒无人声。
允春把东西放在置物架上,轻轻踮脚点上墙壁处的三盏灯,又绕回屏风,走到榻前的烛台处。一声细微的“嗤——”响起,火柴划过砂纸,几只蜡烛被擦亮,烛光开始颤颤巍巍地燃烧蜡芯,快燃至木棍尽头的火柴被一只劲瘦修长的手轻轻甩灭。
蜡泪低垂,火苗忽明忽暗映着人影,诺大的屋子又只剩两个人。
万籁俱寂,唯有灯火噗噗燃着白色棉芯的舔舐声。殿外的人声喧闹、车马轰鸣皆透不进这方沉重压抑的天地,殿内的一切也俱被门窗关住、吸收、吞噬殆尽。
深不可测的安静,是可怖的、惶惶的、剥夺人感官的,像海底的深渊,冰冷残酷,没有任何活物可以生存,投入一颗石子,不会有任何涟漪给予回应。跌跌撞撞误入这潭深水的外人,只有被逼到发疯直至死不瞑目的结局。
这是部分皇宫贵族最喜欢的生存环境。城府之深,难为常人道,他们像腐烂的木头,却自诩不一般,掩盖着重重秘密,终日困在高高的宫墙里。
宫墙外头有灼伤人的太阳,还有危机四伏的刺杀。
允春长在这幽静里,早已泰然处之。他步履沉稳,行至床前,双膝缓缓弯曲,膝头结结实实触到温热的地砖。
三月寒风尚未散尽,火地还燃得很旺。允春苦中作乐,感到一丝惬意。
一人平躺,一人正跪,不似往常那样一站一跪或是一坐一跪,但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该如何自处,早已成为熟悉到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他不再称卑职,而是奴。
“王爷。”
允春膝行两步,紧紧靠上床沿,微微扬起脖颈,抬起面颊,以便王爷能不费力地、清晰地收敛到他的一切神色。
献祭一样的姿态。
《礼记》中说:“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吠陀》中讲雅利安人杀牲祭祀以崇拜神明,古典时代,希腊有四百多位神祗以供城邦公民在神庙外的祭坛献上灵魂。
献祭通常发生在宗教场合,卑微的、无能的、将希望寄托于虚空的人们,祈求得到天使的原谅,祈求聆听上天的旨意,祈求赢得神明的宠爱,净化自身,洗涤罪孽。尽管并不存在的神明本身永远都不会倾听、知晓虔诚的教徒们的恶意。
祭祀的牛羊猪,哀嚎着生命的最终曲,被推向高高的环形祭坛。血淋淋的生命还要被残忍地判定为不洁,直到经过反复的净洗圣化,才有资格被分而食之。
菁贵妃与王爷皆礼佛,但允春自认为一名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尤其是经过科学知识的洗礼后。
可允春又常常觉得,世界上再难有比自己更符合信徒定义的人了。
然而,此刻他以肉身献祭的神仙人物儿,正对他不忠不洁的祭品置若罔闻。
胤青双手顺垂在身体两侧,合着眼,墨黑的长发如丝滑的绸缎,顺着肩臂倾泻流淌,泛着烛火映出的光泽。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胤青面容平静,沉着如水,胸膛随着微弱的呼吸而隐隐起伏,生出湿湿凉凉的汩汩瓷气。多么大慈大悲,纯洁无瑕,庄严肃穆,好似持着看不见的杨柳枝与净瓶的玉面菩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胤青依旧假寐,高高在上,如被天上的云雾端着那样平躺,看上去不想分半点心神给身下的人间。
允春内心被焦烤着,眼神流连在胤青完美无缺的身体表面上,有欣赏虔诚,有心安神定,有内疚愧歉。还有冒着泡从内心最深处涌起的恶劣因子,它们不甘于被身体的主人囚禁,叫嚣着要肆无忌惮地冲破牢笼,冲上去,打碎,狠狠打碎一切,打碎这幅眼前虚假的面容,让假象哗啦啦如被掷到地上的瓷器般四分五裂。
允春再清楚不过,菩萨不是菩萨,乃阿鼻地狱的阿傍罗刹。
允春此刻有种预感,他不能像往常一样被动等待胤青免礼的赦令,否则哪怕跪立上一天一夜,都无法轻易哄好这次瘸了腿的老虎。
他必须主动出击,所谓我命由天也由我。
于是允春自作主张,未经命令允许就先动了身子。允春从怀中摸出一根细长条,是他刚刚去偏殿时趁周升不注意,围在腰间带过来的。
这是一根长四尺半的牛皮软鞭,通体漆黑,尾沉头轻,开端粗二指,气势磅礴,柔韧强筋,刚制把手,鞭柄嵌玉环,柄尾镶宝蓝色圆钻石,后缀一把水白流缨。
胤青最善鞭。天下人无人不知礼亲王一手鞭法出神入化,长可当枪,短可作剑,硬可碎铁,软可捆箭。
允春曾感叹人之天职各不相同,有人善拳,有人善刀。胤青这种人上人善鞭,简直再符合天道不过,地主鞭打奴隶,农民鞭打黄牛,王爷鞭打下人。王爷挥着啪啪作响的鞭,下人做牛做马哞哞叫,撅着屁股给王爷转着圈拉磨,还得感谢王爷抽得好、抽得妙、抽得小子们呱呱叫。
允春看王爷挥鞭时常常都会被自己脑中的奇思妙想逗笑,太过写实,以至于有点滑稽又有点残忍。
常见的鞭有劈、扫、扎、抽、划、架、拉、截、摔、刺、撩等功法。但允春怀里这把搔首弄姿、玉石齐齐上阵、漂亮极了的皮鞭,很显然不是为了上战场保家卫国用的。
它有着杀敌的本领,传世的本钱,却没有名流千古的姓名,注定一辈子用在上不得台面的人和事上。
允春思忖再三,将鞭柄递到胤青的手心中。
被辫成一股股的牛皮染上了允春的温度,熟悉的触感好似终于打动了胤青。
只见胤青浓长且翘的睫毛,蝴蝶般地扑闪两下后,露出了黑亮透彻的眼珠。
这算什么呢?皮鞭之于胤青,或许如榫之于卯,如风之于云,如钥匙之于铜锁,咔哒一声,二者的血脉相连,像通了电,啪嚓,整个人就像找到了缺失的另一半,活过来了。
浓黑的火烟可以使花园里的瑶草琪葩失去生机,也可以蒙蔽珠宝琉璃的熠熠光彩,却熏不灰王爷的眼珠,黑的黑,白的白,好似未曾不久前刚经过一场大灾,直看到人的心里头去。
允春勉强保持着抬起脸颊的姿势,楚楚地迎接胤青的俯视,试图让自己显得乖顺可怜。
胤青的眼睑薄如蝉翼,血色甚少,青粉皮肤下的眼珠子更是如冷血动物般没有丝毫温度,冰凉似蜥蜴,扫射到人身上时,像一条蛇信子舔过去,湿呼呼黏哒哒的。
允春后知后觉地开始真正感到害怕,好像之前大胆逃逸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久违的呼吸不过来的感觉如影随形,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王爷曾教他,看人先看眼睛。
他那时还小,日头暖洋洋的,他在书房里跟着王爷一字一句地背孟子的《离娄上》:“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小允春背错一句,王爷就用戒尺打一下他的手心。
什么玉面菩萨,睁开眸子,通通咔嚓碎裂。
胤青静静打量眼前安静跪着的人,从发丝一点一点凝到腰腿,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喉口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迫切地想要说什么,然郁气无法从口出,咽回肚子里,变得更浊荡更燥热,烧得心肝脾肺疼。
胤青的指关节屈起,重重点了两下鞭柄。
允春利落地解开狐裘,又脱下外挂,只剩一件白色的中衣。这下除了膝盖往下,浑身都感受了三月的余寒,还有屋子里比三月天更甚的幽冷。
胤青五指握紧了皮鞭柄,让鞭身垂于床外,高高抬起尚能动的臂膀,照着底下人的胸膛“啪——”的就是一鞭,中衣应声而裂。
然后接二连三,一口气不停,直落五鞭。
五鞭后王爷方给了喘口气的机会,允春绷着的气一下子就散了,被直直打蒙出走的感觉回家了,痛感慢慢回笼。
到底是大病的人,王爷的鞭不肖肌肉记忆中那样剜心掏肺的狠戾,可裹了滔天怒火的鞭还是令允春许久不经搓磨的皮肉有些吃不消。
允春觉得自己挨着鞭的皮肉上有火焰腾空而起,他变成了一块炙热的献祭之物,被直送天宇。
“错哪了?”
胤青用口型问道,眼神利剑似的,比破空的鞭还凌厉。
允春喘息着:“回王爷,奴有三错——”
话没说完,猝不及防的一鞭从右肩头斜斜砍下,打断了允春。
允春一顿,嗓间压住痛呼,喘了两口,继续艰难说道:“一错在护驾不力。”
又是一鞭,力道直冲小腹而去。
允春难耐地弓了弓身子,感觉内里的胃都被如有实质地抽了个底朝天,力道深入脏器,翻滚着火辣辣的疼。
他绷直了腹部的肌肉,接上道:“二错在训下无方。”
一鞭比一鞭落点刁钻,话刚落,这鞭的鞭尾就横着扫过来,精准劈过允春的□□。
允春终于抵不过胸前两点尖锐的痛,低低痛呼了一声,断断续续说道:“三……错在…嘶…错在旷职偾事。”
跟报数似的,打一鞭,报一个错,鞭鞭都是惩戒的意味。
听到允春井然有条、适如其分的报错,胤青非但没有缓了脸色,反而郁色更浓,咬了咬牙根,攒足力气挥出又一鞭。
“噗嗤——”
这一声鞭掀起了皮开肉绽的开裂音,早已碎成条缕的中衣再不能蔽体,如雪花般簌簌落下,露出允春溅了点点血印子的躯干。
恍惚中,允春意识到王爷对他的认错极不满意,这鞭在暗示着问他,还有呢?
但允春不知道还有什么了。
或许容他好好喘口气,仔细想一想的话还能编出来几条罪状来。可他现在的脑子已经让王爷毫不留情的鞭抽飞了,只剩对痛觉神经的本能处理。
痛,好痛……
允春开始耳鸣,眼前一阵眩晕,他迷迷瞪瞪地对上王爷深沉的瞳眸。
那里不似往日清明,混沌的,晦暗的,好像有滔天巨浪,翻滚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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