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面露囧色,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搓了搓鼻头。
“没有。”
顾远之怕他着凉,用棉被将他裹紧了些,凑上前去抱住。
他低头嗅了嗅,
“怎么一天不见就变成小乞丐了?”
林澈:“……”
“你!”
“今天一天累不累,被骂了吗?有没有哪里受伤?”
顾远之抬起头盯着他,眼睛像是一汪波涛汹涌的深潭,载满的担忧与心疼就快溢出来了。
林澈本想刺他几句的,但看到他眼神的那一刻到嘴边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怎么自己每次一遇上顾远之就这样?
顾远之就像绵绵密密的海水,猝不及防就溜进了他原本紧锁的心房,可偏偏他又无计可施、无处可逃。
林澈其实原本没觉得疼的,但顾远之的话一问出来,他就觉得自己的脚掌疼得厉害。
“没……没被骂,也没哪儿疼。”
林澈不自在地将头偏了过去。
可偏偏这时候顾远之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瓶药来。
“……”
两分钟后,林澈放弃挣扎,乖乖坐好让顾远之涂药。
顾远之的动作相当轻柔和缓慢,仿佛动作重一点就会有一根针扎向林澈红肿的伤。
林澈实在看不下去他的表情,固执地将头扭到一边去。
“要不咱别干了吧,我帮你找另一个剧组。”
林澈脑子里第一个蹦出的主意就是“好!”,这累死人不偿命的活老子是一秒钟都不想再干了。
可是脱口而出就是,
“不要。”
回答的时候还更加用力地把头扭到一边,看起来更加固执了。
顾远之看了林澈一眼,那个扭头的动作落到他眼里就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霎时不敢多言了。
其实林澈心里想的是,自己和人筹划了这么久,怎么能第一天就撂挑子不干了,那多丢人啊。况且自己又不是没吃过苦,连沈枝都能坚持下来的事自己怎么能先喊累。
但他自己也没想明白,明明可以搭上顾远之这艘大船,从此在娱乐圈里顺风顺水,为什么偏偏要硬陷在这里没苦硬吃,执着于一部没有保证的电影,一个没有承诺的未来。
正因为想不明白,所以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又是自我审判。他不明白自己一个那么爽快的人是怎么落到这么忸怩的境地的。
这时,顾远之的声音又将他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拉回来,
“那不如……晚上别住这儿了,这儿又冷又吵。我在附近给你找个房子,或者干脆你住我那儿,我每天来接你下班好不好?”
林澈回过头看他,有好几秒都没说话。
……
他最后还是摆摆手,
“我还是想跟大家一样。”
“你……别太担心了。”
想了想还加了一句,
“这是为艺术献身,嗯,热爱艺术。”
顾远之照顾林澈睡下后就走了,林澈第二天醒来后身旁空无一人。
“也没留句话就走了。”
走了之后还来吗?
来看我应该只是一时兴起吧,怎么可能会一直来呢。
“老赵牙膏借我使使,我那根又用完了。”
“拿去吧,永远借别人的,要不要脸……”
林澈面色平静地穿好衣服,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去洗漱了。
那就当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好了。
“背再往下驼一点,对……胳膊肘再抬高,抬高……再抬高一点。”
沈枝的颈部和腰部绑着负重,听从着形体老师的指导,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姿势。额角的汗液像雨滴一样落下,头也感到一阵眩晕,眼底的画面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啧呃……”
连续一个多小时的训练,让沈枝面目狰狞,他万分地想放下眼前这个对他来说变扭的姿势还有痛不欲生的负重。
“好,我们先休息一会儿。”
满身都是腱子肉的女教练看他着如同受刑的表情也确实不好受,心一软便松了口。
正当沈枝松了一口气准备放松一会儿的时候,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刹那间,原本松下去的气又被提到嗓子眼,全身的肌肉又紧绷起来。
来者不是别人,是潘小波。
沈枝赶紧把刚才的动作摆好给他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生怕与导演对视。身旁原本坐着的形体老师也站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沈枝的汗都不留神地藏匿进了眼睛里,潘□□仍一言不发。
“嗯……”
他捻着胡子,
“还是不对。”
那一刻,沈枝眼睛里不知是汗又或是泪的清澈液体倾泻而出,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只是腿有点发抖。
潘小波摆了摆手,示意沈枝可以休息会儿了。
“呼……”
整副身躯瞬间坍塌而下。
潘小波没有过多在意,转身向形体教练,
“已经半个月了吧,他的背怎么还是那么僵硬,板不下去?”
女教练回到,
“他的腰太细了,体脂率又太低,没有脂肪支撑的话,训练量一下子加大肯定会受伤的。”
“每天的力量训练有做下去吗?”
“做了,100斤的水泥300米,每次三组,每天三次。包括营养师给他的食物也都按照计划吃了,但就是不见他长肉。”
潘小波双手抱臂,咬着一只手指,一时间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女教练又补充道,
“别说增肌了,这孩子我是从他刚进来的时候就看着带的,这半个月以来脸色是越发不好了,黑眼圈越来越重。导演,要我说这训练量确实是难为他了。文文弱弱、干干净净一个男孩子,一看从小就没干过重活,你让人家一来就当工地工人一样训练,这怎么可能吃得消嘛。”
说罢,还怜爱地看了沈枝一眼。
潘小波一看就知道这女人是已经被沈枝病美人的模样迷得不分四六了,想说的话一时卡在喉咙里。面对一个像瓷器一样的男孩,和一个满心慈爱的女人,他就是有火也没法发。
“导……导演,我继续练,对不起。”
沈枝搓着双手,战战兢兢地走到潘小波面前。
潘小波打量了他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也不用太自责或者太着急,我听你教练说了,你也不是偷懒或者不肯吃苦,就是先天身体素质太差。”
沈枝低下了头,眼睛红了一圈。
潘小波也在心里暗暗地惋惜,其实最初他与周倚信选角的时候,沈枝并不是他们的第一选择。只是后来因为某些原则性的问题,他们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沈枝。
但当他第一眼见到沈枝的时候,第一印象是惊艳的,非常惊艳。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浑然天成,美玉一般的少年了。袅袅的眼波下似有若隐若现的秋风,衬衣掩盖下单薄的身形像是细碎的柳条。连见到生人时局促不安的样子,落到眼中都像是颦颦蹙眉的古典美人,别有一番仙气。
这样如梦似幻的视觉冲击让他在热血上头之下忘记了一件事,他想找的演员是一个像绞杀植物一样在艰苦环境里也能扎根的人,而不是像沈枝一样随时可能折断脖子的弱骨朵。
“嗯……你再休息会儿吧,我去看看别的演员训练的怎么样。小杉,休息够了就带他继续练。”
说着就拢了拢大衣朝门外走去。
可是手刚放到门把上又停了下来,像是记起了刚忘记交代的事,
“哦,对了。”
“明天或者后天吧,和你搭戏的那个小姑娘也要进组训练了,你准备准备,我打算培养一下你们的默契。”
“人家是科班出生,比你还小两岁,演戏上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多请教请教人家。演戏我还得从头开始单独调教你,这两天就开始吧。”
也不知道是那句话刺激到他了,沈枝愣在了原地,表情十分古怪。
“怎么啦,你是紧张?因为没演过戏紧张,还是和女孩子搭档紧张。”
潘小波和小杉教练站在原地看着他,内心觉得十分莫名奇妙。
“你不会连跟女孩子相处都要推脱吧,我告诉你,这件事没商量。”
潘小波的火气已经上来了,没忍住又多说了一句,
“都像你一样扭扭捏捏的,电影还怎么拍,演员还演什么戏,赚什么钱,都他妈喝西北风算了!”
“我告诉你,今天演戏训练就要开始,跟形体课一样,双管齐下。戏什么时候开拍还不一定,赞助还没拉完呢,干不了你随时给我走人!”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门被很用力地甩出去,只留下“哐当”一声巨响。
“小沈,你没事吧……”
小杉担忧地看着他,扶了扶他的手臂。
沈枝用另一只手轻轻推了她一下,摆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我……没事,不用担心。”
不是紧张,而是不习惯,不习惯与陌生人接触。
尽管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出这句话。
林澈已经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蹉跎了好几天了,每天晚上都需要揉很久的腰才能睡着,手也肿成个萝卜大小。手皮脚皮全部都龟裂了,洗不干净的脏污快把他腌入味了,配上身上其他白皙的部分看,活像捆霜打的大葱。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或是白天无事的时候,他就在心里算来着,还有几天就是新年了。
新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又不回家,也没有亲人。来北京之后的前两年,他新年能做的也就是和两个室友插科打诨一番,然后没心没肺的欢送他们回家,剩下的事情就是打开电视,翻到娱乐节目,然后窝在沙发里看一天。这个时间他想打工也没地方打,街上店铺都关门了。
今年过年怎么过呀?
正在心里盘算着呢,旁边好像又来事儿了。
“小子,别歇着了,电工会做吧?呐,帮我们上去把这个焊一下。”
林澈闻言将他踩在铁锹上的脚放了下来,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以示他对于自己保持一个姿势划水多时的不好意思。
站他面前的是两个民工,一前一后地扛着梯子,后面那个瘦得像麻杆一样,眼球突出,前面那个肥的流油,满脸浓毛,出声使唤林澈的就是他。
林澈一眼就看出这些人是什么心思,自己体型瘦弱、面色白皙,在他们一群人里算是异类的存在。在群体中间,人们往往会将异类当作欺负的对象,像这样暗戳戳给自己找事的还算好的,还有一些会用更肮脏、更龌龊的手段糟践人。
林澈嘴角一抿,就打算施展他四两拨千斤的艺能。可还没等他张口呢,就听见有个人喊:
“里面说要喊个人进去,做样子,有没有人自愿去啊!”
“做演员,分为三层。”
“第一层是基础,简单来说就是声台形表。第二层是感悟,也是观察,观察真实的人是怎么做的。第三层就是模仿,将你看到的模仿出来,若是能仿成一模一样甚至是与角色合二为一,那便是出神入化了。”
潘小波坐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摇了一把纸扇,上面写着“精忠报国”,开始给沈枝上课了。
沈枝站在一旁,其实已经昏昏欲睡了,但面上丝毫不敢显出来。
“所谓声台形表啊,讲究的就是一个‘准’字。就比如说,一个国际知名演员安东尼·霍普金斯知道吧,你没听说过也没关系,回去可以在网上搜搜他的作品……”
潘小波常年带着一副墨镜,用来遮强光的,因此常人看不出他的神情,但是他看别人倒是一清二楚。
沈枝原本就兴致缺缺,又加上看不清导演的眼神,精神便难免松懈下来。
这些都落到潘小波眼中,他语气一顿。
“这孩子对电影真是完全没有兴趣。”他想。
他也不打算对牛弹琴了,眼珠子一转,一个主意就跳进他脑袋中。
“我们……也不必从基本功搞起,这样吧,先干点别的。”
“嗯,什么?”
沈枝抬起脑袋,原本呆滞的眼神此刻充满了茫然。
潘小波捻着胡子,
“你不是演个民工吗,刚好,外面那么多现成的观察对象,今天就抓一个进来让你观摩观摩吧。”
“什么东西,啥意思啊?你说清楚点。”
林澈听到声音也不管那个找他麻烦的彪形大汉了,本能地就是挤到人群前面去,想问个清楚。
来的那个人是个穿着夹克衫的导演助理,他清了清嗓子,
“潘导说要叫一个人进去,给演员们做个参考,让他们知道真正的劳动人民都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用词可谓相当体面,但是这套面对众多老油条还是太稚嫩了。
一个叼着小树枝正捶腿的说,
“俺们都是穷打工的,哪里能去给你们演员做示范哦。”
“就是就是,咱啥也不会,没这本事。”
另一个坐着的也附和。
还有一个凑热闹的,把手揣袖子里慢悠悠地问:
“咋地,去了有钱拿吗?如果给500块钱我就干。”
后颈流汗的导演助理:“……”
他寻思导演也没跟他交代给不给钱这事儿啊。
正当导演助理想转头回去再问问导演的时候,林澈舞着爪子从人群里跌跌撞撞地挤了出来,
“我干,我干,这活我接了!”
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品大餐让他垂涎欲滴,众人见了都直觉得这是个二百五。
林澈跟在导演助理身后,面上不显,但心里一直在兴奋地搓手手。
熬了这么多天,总算要熬出头了!
他此时就跟古代游街的登科状元一样神清气爽,偏偏又不肯彻底显露出来,但又没什么城府,想要憋笑的表情就像喝了童子尿一般古怪,一路上又收获了许多关爱他的表情。
沈枝这头却只是疑惑,这半个月来他对于潘小波的所有指示都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现在他又安排的哪一出。他不禁想:要是林澈在就好了,他那么机灵,应该知道怎么办。
潘小波倒是靠着躺椅,悠哉地品着普洱茶。
林澈跟着导演助理从门口探头进来的那一刻,沈枝与他对视,眼里发出这半个月来第一次如同LED一样的光。
林澈一推开门就见到了沈枝,旁边还躺着一个带着墨镜仿佛在做行为艺术一样的老人,顿时眼里也是精光乍闪,喝尿一般的表情又恶心了几分。
他乖乖地跟在导演助理的身后,听从他们的吩咐。
潘小波听见人来了,便睁开了眼睛。他老了有点腿脚不便,扶着躺椅坐了起来,隐隐约约看见身前有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本来他只是想点头示意一下,但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是很想看清楚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脸,于是他把墨镜摘了下来。
看清林澈脸后,他的第一个反应:
“很普通嘛,就是清秀的一张脸,没什么特别的。”
于是又把墨镜戴了回去。
林澈倒是笑眯眯地伸出手去,
“您就是潘导演吧,您好您好。”
潘小波跟他握了个手,回他一个礼节性的笑容。
这年轻人胆量倒是挺大的。
沈枝的眼神一直紧随着林澈,都快盯出泪花了,那副表情完全就是在说:你终于来了,快看看我,快看看我啊!
潘小波指了指旁边堆砌的一堆废弃物,都是他刚刚让人从外面捡来的,钢筋水泥之类的东西。
“这位小兄弟,你也不用紧张,按平时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就行,尽量给我们呈现一个真实的面貌。”
“沈枝,好好跟着他,仔细观察。”
平时像小鸡仔一样胆小像熊猫一样沉默寡言的沈枝突然出声,声音还是很小,断断续续的,
“导演……我想和他单独呆一会儿……就看看他平时是怎么样的,我学习一下。”
“可以吗。”
沈枝抠着指甲,犹豫地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
潘小波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
“可以啊,没什么问题。”
两人结伴而行,有说有笑地朝着不远处那堆废弃物走时,潘小波一直沉默地盯着两人的背影。
那两个身形十分相似,肩膀处几乎等高,只是一个肩膀略宽硕些,另一个背微驼、腰极细。两个人的头有时近得快要撞到一起去,有时又会分开。
潘小波的眼睛逐渐从两个身影转到其中一个上去,是那个新来的民工的身影,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至少那个傻傻的导演助理在观察他不明所以的眼神十几分钟后也没有得出任何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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