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在傍晚时分变得格外温柔，带着白日里被阳光烘烤过的暖意，轻轻拂过沙滩。松冈凛和我并肩走着，脚下是细软微凉的沙粒，身后拖着两串长长的脚印。夕阳沉甸甸地悬在海平线上方，将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一片熔金般的橘红，粼粼波光一直铺展到他们脚下。空气里弥漫着咸涩的海水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微妙的张力。
下午的“约会”出奇地平静。凛履行了他的承诺，只是带我看海，看日落。他努力克制着想要靠近的冲动，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笨拙地介绍着附近有趣的地方，分享一些游泳训练中的趣事，试图让话题延续。我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简单的日语或切换为更熟悉的英语，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辽阔的海天之间。她裹着一条薄薄的米白色披肩，白色的长发被海风吹起，夕阳的金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近乎虚幻的光晕，也让她眼底的疲惫和疏离显得更加清晰。
凛的心跳一直没能平复。每一次她低声回应，每一次她目光扫过海面，甚至每一次海风吹起她的发丝，都让他胸腔里那股滚烫的情绪更加汹涌。他贪婪地捕捉着她的一切，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生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共处。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自己的心跳，如此强烈地渴望靠近一个人，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屏障阻挡。这屏障，是她沉静如水的眼神，是她若有若无的疲惫，是她偶尔流露出的、仿佛置身事外的疏离。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只有海浪轻柔拍岸的声音。脚下的沙粒随着步伐发出细微的声响。民宿温暖的灯火已经在前方不远处隐约可见，像是一个句点，预示着这场短暂“同行”的结束。凛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侧蜷缩又松开，掌心微微汗湿。他急切地想着下一个话题，试图让这宝贵的时光再延长哪怕一分钟。
就在这时，我的脚步稍稍放缓了。我没有转头看他，目光依旧落在前方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海面上，声音在傍晚温柔的海风里显得异常清晰，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问一个与己无关的问题：
“凛，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松冈凛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在平静的海面下轰然炸开，巨大的冲击波将他所有的思绪、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克制都炸得粉碎。血液猛地涌上头顶，脸颊和耳朵瞬间变得滚烫，连脖颈都红透了。他像被施了定身咒，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整个人僵在那里，连呼吸都停滞了。夕阳的光线似乎也凝固了，周围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疯狂地撞击着胸腔。
他猛地侧过头，眼睛难以置信地、直勾勾地看向我。我依旧望着海面，表情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出自她口。夕阳的金光落在我长长的白色睫毛上，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眼睛里的所有情绪。
巨大的羞窘过后，是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但紧随其后的，是再也无法压抑、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汹涌情感！
“是！” 松冈凛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破釜沉舟的坦率，“我喜欢你！从在颜料店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 他不再掩饰，眼眸里燃烧着最纯粹、最炽热的光芒，“你站在那里的样子，你眼睛的颜色，你说话的声音……一切都让我无法移开视线！海边再见到你时，看你脸色那么差，我只想……只想把你裹得严严实实的！看你安静地站在那里看我训练，我……我游得比任何时候都用力！我想让你看到最好的我！我……” 他语无伦次，急切地想要剖白自己所有的心意，生怕晚了一秒，这份感情就会失去表达的机会。他向前跨了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带着海水和阳光气息的热力扑面而来，眼神灼热得几乎要烫伤人。
然而，面对他如此汹涌而直白的告白，我只是缓缓地、终于转过了头。
夕阳的余晖清晰地映照出她脸上的表情——没有惊讶，没有羞涩，没有感动，只有平静。那双眼睛，清澈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激动而狼狈的模样。
“但是，”我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冷冽了几分，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切入他滚烫的心口，“我们并不合适，松冈凛。”
凛脸上的激动和热切瞬间凝固了。像是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冰水，透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什、什么？”
我看着他骤然失色的脸和眼中熄灭的光亮，心口几不可察地刺痛了一下，但很快被更强大的理智压了下去。我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他难以置信的目光，声音清晰地、一条一条地列出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
“第一，我只是一个短暂的游客，很快就要离开日本，回到法国继续学业。而你，松冈凛，你的根在这里，你的梦想在这里的水池里。”
“第二，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家。遥远的距离，不同的文化背景，这些都是现实的壁垒。激情或许能跨越海洋，但日常的琐碎和长久的分离，会消磨掉一切。”
“第三，我们的兴趣和世界几乎没有交集。你燃烧在泳池里，而我，”我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披肩的边缘，“我的世界是颜料、画布和那些无法言说的光影。我们的热情指向不同的方向。”
“第四，语言。”我抬起眼，目光坦然地迎向他，“我的日语并不好，英语也算不上擅长。真正的理解和沟通，需要的不仅仅是简单的词汇。我们连顺畅地表达内心都困难重重，又谈何更深层次的共鸣？”
“第五，”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我们甚至还不真正了解对方。你喜欢的，或许只是你想象中的、那个站在颜料店里的幻影。而我……”我停顿了一下，“我所知道的松冈凛，是那个在新闻里、在游泳杂志上，拥有惊人爆发力的天才选手。是那个撞翻颜料罐、在海边强行给我披上外套、在泳池里像箭一样冲刺的少年。我知道你19岁，身高179厘米，鲛柄学园游泳部的王牌，现在在澳大利亚学习，此次只是暂时回来，目标是世界级的赛场。我知道你讨厌吃甜的，讨厌输的感觉，训练时对自己近乎严苛……”
她每说一句，凛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当她说出那些关于他的细节，甚至是他喜欢的食物和性格时，凛眼中的震惊几乎要溢出来。他从未对她详细说过这些！
“很好奇我了解的这么多，是吗？”我捕捉到他眼中的惊愕，嘴角勾起一抹近乎自嘲的弧度，“所以，凛。第六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抬起左手，夕阳的金光落在那枚戴在中指上的、设计简洁却质感厚重的银戒上。戒指的纹路在光线下流转着冰冷而古老的光泽。
“我的身份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这一点，”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凛苍白失神的脸上，声音带着斩断一切可能的决绝，“足以打消你任何关于‘了解’和‘未来’的念头。”
六个理由，如同六把冰冷的利刃，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少年那颗刚刚燃起所有热情的心。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四肢冰凉。夕阳的暖光此刻变得如此刺眼，海风的温柔也化作了嘲弄的呜咽。
他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震惊、受伤、不甘，还有被彻底看透的狼狈。他张着嘴，胸膛剧烈起伏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残酷地指向现实。那些他刻意忽略的、或者天真地认为可以克服的障碍，被她如此冷静、如此清晰地罗列在眼前，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沉默在熔金的暮色中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声响。
我看着他眼中迅速熄灭的光芒和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唇，心口那片被理智强行压下的刺痛感再次尖锐起来。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远处民宿越来越清晰的温暖灯火，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
“看，这就是全部的理由。所以，松冈凛，到此为止吧。”
我说完，不再看他一眼，紧了紧肩上的披肩，转身，独自朝着那片灯火的方向走去。纤细的背影在巨大的夕阳背景下，显得异常单薄而孤独。
松冈凛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沙滩上的雕塑。夕阳光将他长长的影子孤独地投在沙地上。他眼睛空洞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望着那抹身影最终融入民宿温暖的灯火之中，消失不见。
海风卷起细沙，扑打在他裸露的小腿上，带着刺骨的凉意。他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传来一阵钝痛，却远不及心脏被生生撕裂的万分之一。那句“到此为止吧”如同魔咒，在他空荡荡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回音。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金光沉入海底，黑暗温柔而残酷地笼罩下来。只有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沙滩，一遍，又一遍，抹去所有来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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