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瓷第一次听见矿石哭，是在娘的肚子里。
那时她还没成形，只像颗饱满的葡萄籽，却能清晰地分辨各种声响：娘心脏的鼓点，爹勘探锤敲石头的闷响，还有地下传来的呜咽 —— 像无数根琴弦被揉碎，缠在她的耳蜗上。
“是个丫头。” 娘摸着肚子笑，手指上沾着矿粉，“生在云栖镇，就叫墨瓷吧。”
爹是地质队的，当年没跟着大部队走，偷偷留了下来，成了第五代墨砚的女婿。墨瓷三岁那年，爹在矿洞里出事了，被塌下来的石头砸断了腿，临终前抓着她的手：“矿石会说话，它们说这镇子……” 话没说完就咽了气，掌心的矿砂嵌进墨瓷的皮肤，长成块青黑色的斑，像颗缩小的石头。
她开始听懂更多声音。铁矿在暴雨前会嘶吼，铜矿总哼着跑调的歌，最吓人的是云栖镇地下的辐射矿，它们的哭声像指甲刮玻璃，听得她整夜睡不着。第五代墨砚把她搂在怀里，他皮肤下的碎星亮起来，像层保护膜：“别听，那些声音会勾魂。”
墨瓷知道祖父怕什么。自从她能说出哪块矿石里藏着金子，哪片岩层要塌方，地质队就又回来了，这次来的人穿迷彩服，带的不是勘探锤，是炸药。
“挖开老槐树底下的矿脉，够咱们吃三辈子。” 领头的疤脸男人对着图纸狞笑，“那守镇的老东西（指第五代墨砚）和小丫头片子，碍事得很。”
墨瓷把这话告诉祖父时，他正往树洞里塞雪块 —— 那是第五代墨砚从地质队手里抢回来的，里面的四代人影越来越清晰，像要破雪而出。“该来的躲不掉。” 祖父的声音发哑，树汁在他皱纹里结成痂，“去把陶罐挖出来。”
镇中心的陶罐埋了快十年，挖出来时，里面的遗物已融成块新雪块，比之前的更大，七代人的脸在里面重叠：第一代墨砚举着锤子，第四代墨瓷抱着藤蔓，还有个没出生的婴儿，尾巴上缠着脐带。
“百年之期快到了。” 墨瓷摸着雪块，听见里面传来滴答声，像倒计时，“浓雾要吞镇子了。”
她开始组织反抗。剩下的镇民虽老，却记得前几代的血性，张爷爷把藏了三十年的猎枪擦亮，李奶奶熬了能让人暂时失明的药草。墨瓷则带着几个半大孩子，往矿洞里塞石头，用祖父教的法子，让矿石在夜里哭得更凶，搅得地质队睡不安稳。
冲突在第七天爆发。疤脸男人带着人闯进镇，扬言要炸掉老槐树。第五代墨砚站在树前，皮肤亮得像块墨玉：“要动树，先踏过我的身子。” 墨瓷举着雪块站在他身后，看见雪块里的人影突然躁动，第一代墨砚的锤子砸向第六代的影子。
“小心！” 她突然尖叫。祖父转身的瞬间，疤脸男人的枪走火了，子弹擦过祖父的胳膊，却正中墨瓷的胸口。她倒在地上时，看见祖父的眼睛红了，像两团烧起来的墨。
“不是故意的……” 祖父的手发抖，想摸她的伤口，又怕碰碎了她，“我以为子弹是冲我来的……”
墨瓷笑了，咳出的血溅在雪块上，雪块突然变得滚烫。她听见所有矿石都在哭，哭得山摇地动，老槐树的叶子哗哗往下掉，像在送行。“把雪块…… 塞进树洞……” 她抓着祖父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的伤口上，“我听见第七代在叫……”
血顺着指缝流进祖父的掌心，他皮肤下的碎星突然熄灭了。墨瓷看见雪块里的七代人影合在一起，变成个模糊的轮廓，尾巴上的脐带正往她的伤口里钻。
“原来我是桥啊。” 她最后望了眼天空，十七只白鸟排成队，往山谷里飞，翅膀拍打的节奏像在数 “一、二、三……”
意识消失前，她感觉自己在变轻，像要飘起来。树洞里的雪块在发光，把她的影子吸了进去，和前六代的影子叠在一起。祖父抱着她渐渐变冷的身子，听见树洞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又像白鸟的初鸣。
地质队最终没炸成老槐树。疤脸男人第二天就疯了，抱着头喊 “石头在啃我的骨头”，被队员们抬走时，他的影子在地上缩成团，像块被踩扁的矿石。
族谱在墨瓷断气时翻开第六页，字迹是血色的，渗得纸页都发皱：
墨瓷，死于亲。
第七代，无名。
第五代墨砚把孙女的尸体埋在老槐树下，又把那块新雪块塞进树洞。他坐在树洞里，听着雪块里的动静，里面有婴儿的心跳，有矿石的呜咽，还有六代人没说完的话，缠成团，像根解不开的脐带。
树洞里的墨汁开始结冰，冻住了他的脚，他却不想动。白鸟们蹲在树顶，翅膀上的矿砂慢慢变成白色，像落了场早来的雪。他知道，百年之期就快到了，浓雾正在谷口集结，带着所有的过往，要来收这最后一笔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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