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阡似乎比我更惊讶:“原来你还记得?”
我毕恭毕敬地冲他行了个礼。
“多年未见,子安禅师别来无恙。”
禅师淡淡地笑,一袭佛衣。一如当初我见他的模样。
谭阡在一旁抄着手酸溜溜:“她失忆后第一个就先把我忘了,倒是记你记得清楚。”
子安禅师不置可否:“请坐。”
谭阡便一屁股坐了下来。
深山中的佛寺几乎不见香火气息。
唯有一琴,一蒲团,一双茶盏,一念佛人。
我记不清何时来过这里,却能想起最初拜师的场景。
一把古琴,一曲流觞。
“小云青,可还记得谱调?”
我默默坐下,尝试拂上琴弦。
弦起,音出。琴音悠悠流转,回荡在山水之间。
我闭上双眼,脑中一片空荡。
甚至根本无需忆起谱调,指尖放上的一刻,手自随弦动。
风声飒飒,流水潺潺,弦音婉婉。
一曲末了。
我睁开眼。
“这是阳关三叠。”
“不错。”
整颗心似乎也随之平静。
“喝茶。”
我安静地坐了下来。
世人皆知子安禅师的琴艺出尘,但显有人知其绝类的茶道。
一向高傲的谭阡此刻亦缄默专心地注视着。
白鹤沐浴,观音入宫,悬壶高冲,关公巡城,韩信点兵。
五式结束,子安禅师如行云流水递过茶盏:“香茗敬宾。”
他看向谭阡:“想必已见过姜祁。”
谭阡点头:“是。”
“他定所言无误。”
这样的未卜先知,谭阡从未说明来意。
谭阡的脸此刻有些子沉。
我只管坐着喝茶,大气也不敢出。
说实话,我已不晓得一届江湖武林高手和经年避世向佛的禅师是如何相识的。
“可她……”
“云青,烦你去后寺取一卷金刚经。”
“哦,好。”我乖乖地去了,即使我知道是为了支开我。
总归我师父们都不会害我。
我这人向来不太在乎得失。
五岁时,我娘送我前去拜师,连吃了两日的闭门羹。
倒也不奇怪,早些年因为子安禅师的名气前去拜师的络绎不绝,但他从来都闭门不见。
再后来,一场变故。茗寺被毁,香客散去,佛门所剩无几,茗寺搬到了深山之中,显有人问津。
我向来喜静,七岁时独自跑上山去玩,在寺外的溪涧边遇到子安禅师。
他救了我。
我看着他手中古琴,过去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拨拉了两下,夸他刚才弹得很好听。
他看着浑身湿透的我淡淡一笑:“倒是个有趣的孩子。”
思绪拉了回来。
早年的事情,我似乎却记得清晰。奇怪。
我将【金刚经】递给禅师,他也不接。
谭阡说:“这是给你的。”
我莫名其妙:“给我?”
谭阡笑眯眯:“我俩刚刚商量了一下,你从今往后每日抄两轴。”
“……”
原来还是来合谋害我的。
谭阡把我留在茗寺住了三日,说她有事要办回头再来接我。
宿在山中,抄了三日经文,倒是没再梦魇了。
除了练琴,子安禅师还时常让我参禅。
静虑我倒是可以,只是子安禅师的禅意愈发高深,让人有些参悟不透了。
比如有次,他忽然问我:“可有放下?”
我莫名其妙:“放下什么?”
子安禅师为我斟茶,淡淡开口:“云青,你可曾想过,世人皆求‘记得’,而有人,却求‘忘却’?这‘记忆’,究竟是前世之孽,还是来生之缘?”
我心下一动,并没懂他的意思,只是脑中不由地蹦出梦境里的华服少女与白衣青年。
再比如,我某次弹完一曲后,他忽然说:“追随本心即是。”
我说:“师父……”
他没有回头:“心随弦动,琴音已自言。”
我悄悄问旁边看戏的门童:“你听懂没?”
他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俩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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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
“我当真是不明白,即便是受人所托。她既然已选择忘却,又何必如此执着?或许于她,这便是最好的选择。” 谭阡字句笃定,在空阔的禅房内回响。
“施主所言差矣,众生皆有其道,云青亦是。”
“道?我即是道!” “嗖!”谭阡的剑直指禅师额前,眉宇间尽是怒气和悲拗:“真是荒谬,那你说说,什么才是她的道?!”
“秦家已逼她至此,我便隐姓埋名带她重新开始,何尝不可?!”
子安禅师未动分毫,依旧闭着双目:“秦府与林府近日已有所动作,这网已撒到了临安城,想必你也知道。” 谭阡的剑间微微动了动。
他睁眼,目光深邃: “谭施主,你为她求得这一时安宁,可能护她一世周全?”
“云青的心病,还须心药医。她的路,届时她会自己做出选择,我们谁也帮不了她。”子安禅师继续说,“贫僧交予施主的锦囊,烦请施主待时机合适之时,归还予云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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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临安途中,谭阡问我:“那封密信,可有送到?”
“送到了。我照你说的,酉时动身,放在林府后墙暗洞里。”
谭阡闻言蹙眉不语。
“可是师父,我看你放了张白纸……也算密信?”
“这你不懂。”
看来信中另有玄机。
我总觉谭阡身上藏着诸多秘密。
想来也是,自古江湖中人不是有故事,就是有两把刷子。
而作为一个混迹江湖十几年的绝世高手和绝色美女,想必谭阡既有刷子,又有故事。
我偷偷瞧着她,只见她喃喃:“奇怪……以我的了解他若收到了此刻定会有所行动……”
我兴致勃勃地把头凑了上去,示意她多说两句,岂料她看我过来便又缄口不言了。
我们回到城中。
此刻晨市,人头攒动。谭阡与迎面而来的男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一下,好在她快速稳住了身形。刹那间只听见那人说:“是块好玉,姑娘走路当心些。”
我心中犯了嘀咕:此刻我们身着男装行为低调。他从何得知谭阡是姑娘,又如何得知她外袍下的腰间有块玉佩?
谭阡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迅速扭头向那人离去的方向看。我也跟着看,可什么都没有。那人早已隐匿在人群之中。
“师父……”
“没事。”还是淡淡的腔调。我第一次从谭阡的语气中感受到些许不同寻常。
我们进了家酒肆,谭阡拉住我快速在一暗处角落里坐下。
她神色严肃,用传音术告诉我:“我们被跟踪了。” 我心下一惊:“那现在怎么办?”
谭阡说:“云青,我要你即刻回茗寺去找子安禅师。他可护你周全。今日他们的目标是我,你不必担心。” 她从腰间迅速解下玉佩塞到了我手里:“这块玉佩你拿好,本就是你的。”
我脑中一片空白,无数个疑惑在心里浮现。虽然我明白现在不是提问的时候:“师父,可你怎么……”
“别担心我,他们不是对手。别忘了,你师父轻功天下第一。待我解决好了,再来寻你。” 谭阡说话间,指尖飞弹起一枚银针,射入了远处酒桌的两盅汤罐,霎时间瓦片碎裂,滚烫的汤汁四处飞溅,引得四周一片骚乱。
她推了我一把,“走!”
我只得飞奔出去。
顺着长街,我一路逃离出了城,来到了化境山脚下,并未见有人追来。
我终于放缓脚步,长舒了口气。
山下溪流蜿蜒,百啭千声,漫山染彩。
延溪而行,踩在枯红的落叶上。
我心念一动,情不自禁将鞋脱下,踏叶而行。足下步步清脆,如自然生出的鼓点,和着婉转鸣涧,回荡在寂静的山中
就好像,我从前也曾如此行走山间。
只是我忘了件事。
我是个失忆的人。
我认得七岁时见过的人,却不识得先前回去的路。
在山里转了半日也没转出头绪。
我好像……真的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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