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天午后。
傅云山实在难以忍受司务厅里那令人窒息的压抑和卷宗上的墨臭味。他烦躁地丢下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走到厅外回廊透气。
他疲惫地靠在一根冰凉的红漆廊柱上,眼神放空地望着庭院里被秋风吹落的枯叶。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又浮现出闫豫青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紧接着,是那人含笑的脸,逗弄他时微扬的嘴角,看穿他时那了然的眼神……
“让让!劳驾让让!”一个急匆匆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纷沓的脚步声和重物挪动的摩擦声。
傅云山猛地回神,只见一个人影,怀里抱着几乎堆到他下巴尖的一大摞卷宗,小山似的摇摇欲坠。傅云山下意识侧身躲避,可那人的脚似乎被廊下一处略微凸起的石板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
“小心!”傅云山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扶,但那人摔得太突然也太猛,傅云山的手指只堪堪擦过他的衣袖,根本来不及抓住。
终究慢了一步。
只听得“砰”一声闷响,伴着几声短促痛呼,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飞扬散落的卷宗,纸张翻滚着砸落在脚边,堆积覆盖了青石砖地。
傅云山这才看清摔在纸堆里哼哼唧唧的身影,正是平日里分管文书卷宗的方槐。
附近所有在办公或路过的官吏、差役都被这惊天动地的动静吸引,纷纷围拢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满地狼藉的“灾难现场”——散乱如雪崩的卷宗、痛苦呻吟的方槐以及那个还保持着伸手姿势、僵立在漫天纸页中的傅云山。
就在这片混乱与喧嚣的中心,一个身影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是雷霁。
雷霁长得人高马大,皮肤黝黑,此刻他双目圆睁,怒火几乎要喷出眼眶。他刚才就在不远处整理兵器架,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傅云山在那个瞬间“伸出手臂”的动作,在雷霁简单直接的思维里,傅云山那个动作——身体前倾、手臂探出——不是推是什么?
“傅云山——!!” 雷霁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震得飘落的纸页都颤了颤。他几步就跨到傅云山面前,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傅云山的鼻尖,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你干什么推方槐?!他哪儿招你惹你了?!抱点卷宗碍着你傅大少爷的眼了是不是?!”
这一声怒吼,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所有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傅云山身上。
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的方槐,此刻也挣扎着从纸堆里抬起头,嘴角似乎还磕破了点皮,他顾不上疼,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冲着雷霁连连摆手,“雷霁!雷霁!不是!误会!天大的误会!是我自己绊到了石板!傅司直他……他是想扶我!真的!他刚才伸手是想拉住我!”方槐的声音带着痛楚和急切,试图解释。
“扶你?放屁!”雷霁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根本不信,他亲眼所见就是铁证!
雷霁指着傅云山,对着方槐吼道,“老方!你就是太老实!他都把你推成这样了你还替他说话?!我明明看得真真儿的!他手都伸到你背上了!”
雷霁的逻辑很简单:傅云山伸手了,方槐倒了,卷宗飞了——不是他推的是谁?!
傅云山原本就因为闫豫青的事烦躁得快要炸开,此刻被雷霁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咄咄逼人的气势和对方槐解释的罔顾彻底点燃了。
“雷霁!” 傅云山猛地抬起头,圆脸上此刻再无半分平日里的懒散或稚气,只剩下冰冷的讥诮和熊熊燃烧的怒火,倒是看出了几分傅景明往日的样子。
傅云山声音不大,清晰地扎进雷霁和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您老是不是在马棚里待久了,连人话都听不懂了?还是说您那对招子长在头顶,就为了看天?方槐自己都说了是绊倒!绊倒!懂吗?被这地上的青石板绊倒的!你哪只狗眼看见我推他了?嗯?”
“你!”雷霁被傅云山噎得脸一红,梗着脖子吼道,“不是你推的?不是你推的方兄这么大个人能摔倒?!”他指着满地狼藉,“不是你推的这些卷宗能飞出去?!”
“哈!”傅云山嗤笑一声,抱着手臂,酒窝都带着讥诮,“照你这说辞,风大点刮倒了人还得怪老天爷推他了?自己脚下拌蒜跟瞎驴似的撞上来,倒赖我身上?程大人这推理,真是蠢得像头犟驴,拉磨都嫌你脑子转得慢!”
面对傅云山连珠炮似的挖苦,雷霁果然被噎得脖子都涨成了猪肝色,额头青筋直跳,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怒目圆睁地瞪着,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反驳的话来。
傅云山语速极快,步步紧逼,“雷霁,你说你这脑子里,除了塞满草料和马粪,大概就只剩下那点蛮牛力气和浆糊脑子了吧?路见不平?我看你是狗熊掰棒子——瞎逞能!连个绊倒和推倒都分不清,就敢在这儿充英雄?当判官?幸好你不断案,不然大理寺冤死的鬼能从京城排到雁门关!”
这番话,句句如刀,专挑雷霁最在意、最敏感也最自卑的地方猛戳!
“傅云山——!!” 雷霁被这番尖酸刻薄至极、将他贬得一文不值的话气得目眦欲裂!他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天灵盖,眼前都有些发黑。他嘴笨,被骂得毫无还口之力,巨大的羞愤和暴怒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他怒吼一声,如同被激怒的蛮牛,砂钵大的拳头瞬间捏紧,手臂上肌肉虬结,眼看就要不管不顾地朝着傅云山那张刻薄的脸狠狠砸过去。
整个回廊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场殴斗眼看无法避免。
“吵什么?”
一道冷冷淡淡的声音骤然响起,瞬间劈开了院子里剑拔弩张的空气。
雷霁扬起的拳头僵在半空,傅云山刻薄的话语戛然而止。廊下、院中,所有的目光,带着敬畏与惧意,齐刷刷投向声音来源处。
傅景明不知何时站在了长廊的另一端。他身上还是那身墨色的官服,衬得面色格外冷峻。
他幽深的眸子缓慢地扫过一地狼藉的卷宗、急得满头大汗的方槐、气得快要原地爆炸的雷霁,最后,沉沉地落在了傅云山脸上。
傅云山心头猛地一坠,那点因为伶牙俐舌压制住雷霁而升起的得意瞬间消散。
“大人!”雷霁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上前一步。
傅景明却只是抬手,一个简单的手势便止住了雷霁汹涌的告状冲动。“傅云山,”傅景明目光依旧落在傅云山脸上,淡淡地说道“过来。”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利落地转身,墨色官袍下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径直朝着大理寺后堂深处——他那间用于日常办公的书房走去。
傅云山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他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的聚焦,同情、幸灾乐祸或是纯粹看好戏。他死死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他不想去,他害怕那间书房的低气压,更怕即将到来的风暴。
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他僵硬地迈开脚步,跟在傅景明身后几尺远的地方。
傅景明的背影挺拔而沉默。傅云山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回响。
推开书房厚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松墨、冷檀和旧卷宗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张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占据了中心,上面堆着整齐却显繁重的公文,砚台里的墨汁未干。
傅景明并未走向书案后的座椅。他径直走到窗户前,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颀长挺拔的身影被明亮温暖的秋阳镀上了一层柔光。
傅景明没有坐下,傅云山自然不敢坐,甚至连站着都觉得手足无措。
“这几日,你焦躁得不像样。”傅景明转过身,声音异常平静,“我以为你能自己理清楚。现在看来,是我高看你了。”
“方槐是个文官,抱着卷宗走路不稳,撞上他人,本也寻常。你当时若眼明手快,搭把手便能稳住。退一万步,即便撞上了,人跌倒了,卷宗散了,何至于当众发火吵闹,甚至欲要动拳脚?”
“在衙门里撒野?傅云山,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傅家的教养,朝廷衙门的规矩,你都当成什么了?泼在这满地狼藉上给旁人看热闹吗?”
这番话,不急不缓,若是平日,傅云山早就乖顺地道歉认错,讨好地冲大哥撒娇,只求此事平顺过去,万不敢激怒他半分。
可今天傅云山被傅景明的话狠狠刺痛了。
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无论我占不占理!无论是不是我的错!永远都对我失望!连日积压在心底的憋闷、烦躁和被误解的委屈,轰然爆发!
傅云山猛地抬起头,脖子梗得笔直,死死瞪着那张和自己相像的脸,眼眶不知是憋气还是别的缘由,隐隐发烫,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我撒野?!我没规矩?!我丢傅家的脸面?!”
“傅少卿您高高在上!哪只眼睛看见我先动手了?!分明是雷霁那混账不分青红皂白血口喷人!我不还嘴是傅家没脸?我站着不动是傅家没脸?难道只有他指着鼻子骂我废物、孬种,我还得赔着笑脸说骂得好,傅家才长脸了?!”
每一句都是硬邦邦地顶回去,带着火气,也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莽撞叛逆。
傅景明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骤然缩紧,他搭在书案边缘的手指猛地紧握成拳,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脆响,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瞬间贲起。
“傅、云、山!”每一个字都像从傅景明紧抿的薄唇齿缝间碾磨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没人能管你了?”
傅景明那无形的威压沉沉落下,几乎要将傅云山的脊骨压弯,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锋的眼睛,和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都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号:他动怒了,真的怒了。
傅云山心底闪过这个念头。这一顿家法恐怕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前些日子挨打后趴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痛楚,身后的旧伤仿佛也隐隐作痛起来。
但此刻,心底那股叛逆的倔强竟压过了恐惧,傅云山依旧梗着脖子,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那双酝酿着风暴的眼睛,甚至带着一丝破罐破摔的决心。
一个极其恶劣的念头占据了上风——打吧!打死我算了!
热血烧得傅云山口不择言,声音尖刻得像刀子,狠狠捅过去“又想动手了是吧?打啊!打!在你傅大人眼里!我这个弟弟就是个天生的混账草包!怎么做都是错!怎么做都是给你脸上抹黑!那你干脆打死我好了!!”
傅云山向前踏了一步,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省得你天天摆出这一副为我好,操碎了心的架势!还不如打死了干净!”
傅景明没想到傅云山会说出这种话,霎时间眯起了眼睛,寒光四射。
傅云山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下颌绷得像块生铁,等着前所未有的怒火和疼痛降临。
就在这连空气都要被彻底撕裂的瞬间——
笃笃笃。
门上传来三下清晰而平稳的叩击声。
“少卿大人?”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随之响起,硬生生打断了门内那股即将爆发的怒火,“下官闫豫青,关于户部催要的南河赈银卷宗复验结果,有些许疏漏需得与大人当面确认。不知大人此刻是否方便?”
傅景明眉心拧起的结微微松动了一下,剧烈起伏的胸膛肉眼可见地深深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压了下去。那抬起欲动的手并未放下,只是极其缓慢地垂下,搭回案几边缘,随即转向门口方向,扬声道,“闫大人请进。”
他没再看傅云山一眼。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闫豫青一身素净的湖青色常服,身姿颀长端雅,平静地迈步而入。他目光平和,先是对着上首的傅景明微一欠身,口称“少卿大人”。
随即,那双自带三分春水七分深意的桃花眼状似无意地扫过僵立在案前的傅云山。
那眼神极快,快得像蜻蜓点水,旁人断难捕捉其中一丝一毫的波澜。然而就在那瞬息交错间,傅云山仿佛感到一点极其细微的安抚——又或许是错觉?因为闫豫青面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端方模样。
“少卿,”闫豫青声音平静沉稳,直接切入正题,“下官重新核对了漕运使司原始签押的文书副本,发觉初录那笔四千两的款额,实为四千三百七十两整。应是之前抄录时笔误,遗漏了三百七十两。此事虽细微,然都察院复核历来锱铢必较,若以此为由头,延误了南河拨银,恐怕会生出不必要的波澜,耽搁正事。”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崭新的簿册,双手呈上,“此乃勘正后的副本,请少卿过目。
傅景明接过,目光迅速扫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牵涉都察院复核,若生差池确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脸上的寒霜未融,但紧绷的下颌线条缓和了几分,显然闫豫青这个时机抓得极准,理由也十分正当。
书房里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似乎也随之泄去了一丝。
傅景明放下副本,目光再次落回傅云山身上。没有了方才欲爆发的雷霆震怒,只剩下浸满疲惫的冷淡。
“滚出去,”傅景明语气森冷,字字清晰,“午时三刻前,把方才摔在地上的卷宗,协助方槐全部归入档库,务必齐整,一页不错。”他顿了顿,“你和雷霁,将《名例律》各自手抄五遍,明日卯时初刻前,放我案头。若有遗漏错字,加倍。”
傅云山那股压在胸口的戾气早已随着闫豫青的介入和大哥那疲惫的眼神而泄了大半,只剩下苦涩和难堪。
傅云山不敢再看傅景明,垂着眼,哑着嗓子应了,“是。”
退出那令人窒息的房间,反手带上沉重的房门,傅云山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竟不是一顿几乎可以预见的重责家法?而是收拾残局……罚抄书……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背心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了一片,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长廊上,方槐和雷霁还在,气氛尴尬。傅云山没看任何人,默默蹲下身,开始一张张拾捡散落满地的公文卷宗。
哎,小傅大人的脾气真的很暴躁[笑哭]闫豫青起码知道救一下小老虎咯[求你了]大家看到有错别字的记得和我说,我会修改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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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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