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将最后一沓整理好的卷宗归入库架,傅云山又埋头抄起枯燥的《名例律》。墨汁在黄麻纸上艰难爬行,他的手腕酸麻,指尖发白,这枯燥的抄写比练一天的功还让人心烦气躁。
直到夕阳的余晖将窗纸染成暗红,傅云山才终于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和僵硬的脖颈,将厚厚一沓抄纸放到傅景明书房门外冰冷的石阶上。
腹中空空,却没什么胃口。脚步犹豫着,还是鬼使神差般拐向了那个熟悉的角落。
果然。一片昏暗里,只有那扇半旧的花格木窗中,还透出一豆执着明亮的烛光。
傅云山的心不争气地快跳了两下。迟疑片刻,他终究上前,指节在略粗糙的门板上轻轻叩击。
“门没锁。”里面传来闫豫青的声音,带着一丝处理公务后的沉缓倦意。
推开门,墨香和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闫豫青正坐在灯下,执卷细读,侧脸在昏黄烛光下显得格外清俊柔和。
听到开门声,闫豫青抬起头,看到是傅云山,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被惯常的笑意取代。
“归置完了?”他问,声音平淡无波。
那点莫名的别扭又在傅云山心里拱了拱。他走过去,站在闫豫青对面,隔着那张不大的书案。
“抄完了?”闫豫青又问。
“...嗯。”傅云山嗓子有些干涩,声音低哑地应着。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闫豫青翻书的修长手指上。
沉默在烛光下蔓延了几息。
“...今天上午,”话终究还是从傅云山口中溜出,带着憋了大半天的躁意和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执拗,他盯着闫豫青垂下的眼睫,“为什么替我求情?”
“哦?”闫豫青看书的动作未停,只是眼睫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傅云山烦躁地皱眉,像是要抹掉那份难堪,声音又冲了几分,“你闯进来干什么?让他……让他打我好了!一顿家法的事!干净利落!”
闫豫青放下书卷,身体微微后倾,靠在椅背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在烛光下波光流转。
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促狭,“和你大哥顶嘴有什么好处?”他故意顿了顿,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傅云山下意识绷紧的后腰,“又想……屁股被打开花?”最后几个字,他刻意放轻放缓。
傅云山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那又如何?!”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又羞又恼地低吼,“大不了再挨一顿家法!天塌不下来!”
看着闫豫青那副悠然自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想到他即将高飞,白日被压制下去的恼怒和此刻被他轻佻戏弄带来的强烈羞耻感,混杂着连日积压的委屈,猛地撞在一起!
“倒是你!!”傅云山赌气般脱口而出,“你中秋节过完就要去都察院走马上任了!还赖在这个劳什子大理寺抄什么副本?!看什么破文书?!有意思吗?!”
这话冲口而出,傅云山自己都愣了一瞬,才惊觉这话里那股酸溜溜的劲儿和浓浓的迁怒意味。
书房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微小噼啪声。
闫豫青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傅云山面前。两人距离很近,傅云山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清洌的气息。
“傅云山,”闫豫青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你是来谢我的,还是来问罪的?”
一句反问,像兜头浇下的一盆凉水,把傅云山心里那点理不清的委屈和火气瞬间浇熄了大半。
傅云山被他问得一窒,方才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像被戳破的气球,倏地瘪了下去。他狼狈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来谢你的。”
看着眼前这个像只淋湿小狗般低垂着脑袋别扭的少年,闫豫青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柔软。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角落的一个小柜,拿出一个白瓷小坛和两只青玉酒杯。
“这坛青梅酒,是江南老家所酿,埋了三年。”闫豫青回到案边,拍开泥封,清冽酸甜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他抬眸,烛光在他眼中跳跃,“你若真想谢我……不如陪我饮一杯?就当……为我饯行?”
原本就因他靠近而心跳失序的胸膛,此刻更是擂鼓般轰鸣起来。拒绝的话在傅云山舌尖滚了几滚,终究没能吐出口。
“好。”傅云山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沙哑。
清甜的梅酒入口,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醺暖意,顺着喉咙滑下,抚平了傅云山紧绷的神经。几杯下肚,连日来的委屈、烦闷、不舍,在酒精的催化下慢慢发酵。
灯影摇曳,窗外月色如水银泻地,透过窗棂洒下清辉。闫豫青的面容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愈发俊美温润,那双桃花眼也仿佛蕴着醉人的春水。
傅云山看着看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闫豫青说话时开合的薄唇上——那唇色浅淡,此刻沾着一点晶莹剔透的酒渍,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微光……他看得有些痴了,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闫豫青似乎察觉了傅云山的注视,他唇角微弯,低低唤了一声,“云山。”
傅云山茫然地“嗯?”了一声,回应得含混不清。
闫豫青忽然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朝着傅云山这边靠了过来。
淡淡的酒香混合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傅云山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忘了呼吸。一只微凉的手指,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地、极其自然地抚上了傅云山束发的白玉簪子。
那微凉的触感从发间传来,激得傅云山头皮一阵发麻。
“这白玉髓……”闫豫青摩挲着傅云山的簪子,指尖偶尔擦过他的鬓角碎发,激起细微的痒意,“温润不足,不衬你。”他的声音贴着傅云山的耳畔响起,带着酒意熏染后的慵懒散漫,“改日,送你一支青玉的。”
酒意猛地冲上傅云山头顶,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或许是这暖黄的烛光太过暧昧,或许是这梅酒的劲儿太大,或许是那拂过鬓角的指尖触感太过清晰……一种冲动攫住了傅云山,带着点骄纵,又混杂着不自知的撒娇意味。
傅云山猛地转过头,直直地对上闫豫青近在咫尺的眼眸。
“我才不要,”傅云山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一丝不自知的诱惑和渴望,发丝随着转头的动作无意间扫过闫豫青停留在空中的手指,他微微嘟起沾着酒渍的唇,眼神湿漉漉地望着闫豫青,清晰地吐出后半句,“除非是你亲自雕的。”
烛火噼啪作响,月光静静流淌。
闫豫青没有回答,就那样深深地看着傅云山,看了许久,久到傅云山几乎要溺毙在那片深邃的潭水里。
闫豫青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缓缓收回了手,只是拿起酒壶,为傅云山和自己又斟满了酒。
这无声的叹息和沉默,为方才升温的情愫裹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外面适时传来打更人悠长而模糊的梆子声。
“夜深了。”闫豫青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你喝了酒,我送你回去。”
秋夜的凉风扑面而来,稍稍吹散了傅云山脑中的混沌。
闫豫青一手稳稳地揽着傅云山的胳膊,支撑着他有些虚浮的脚步。傅府的方向并不远,寂静的街道上只有他们两人交错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回响。
月色清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夜风吹过,撩起傅云山的额发,也拂动闫豫青束发的丝带。
好几次,傅云山似乎察觉到闫豫青有话想说,那双即使在夜色中也依旧潋滟的桃花眼里,涌动着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酝酿着惊涛骇浪,又像是压抑着千言万语。
最终,当傅府那两盏熟悉的灯笼在夜色中遥遥可见时,闫豫青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却又混着深深的无奈,像一句压在心底许久、不得不吐露的叮咛。
“云山,”闫豫青停下脚步,侧过身,月光落在他清俊的眉眼上,那目光幽深而专注,“你毛毛躁躁的性子……得改。”他语气带着一种长辈般的语重心长,却又比那更复杂,“在大理寺当差,总是该小心些。”
这话语,这语气,像极了平日里大哥教训傅云山的样子。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逆反瞬间在傅云山心中冒了出来,冲淡了方才那点醺然的悸动和莫名的期待。
他猛地偏过头,挣脱开闫豫青虚扶的手,带着酒劲任性地嘟囔了一句,“少和我哥说一样的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带着不满和一丝赌气的意味。
说完,傅云山头也不回,脚步有些踉跄地朝着傅府亮着灯的角门跑去,像只受惊又气恼的小兽,只想一头扎回自己的窝里。
闫豫青没有再追上来。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挺拔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沉默地目送着傅云山消失在朱漆大门之后。
哎呀,闫豫青,哎呀,哎呀,怎么说你呢?[笑哭]钓系不好哦[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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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你是来谢我的,还是来问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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