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糖阁是大乾最有名的花楼。在这京都城最繁华的地皮上,别说人住的地方了,就连狗住的也是寸土寸金。锦糖阁那不算高的四层小阁装着风雪里的春光,无拘的极乐,那里彻夜灯火通明,是个十足的销金窟。
大家都喜欢称锦糖阁为“红楼”,并不只是因为楼里楼外挂满了鲜艳喜庆的红绸,也不完全是因为姑娘们明艳动人的红妆,更有其三,锦糖的花魁,红鲤。
这红鲤姑娘出名早,善筝。她是个有秘密的美人,无人知她从何而来,又喜欢什么。好似再精彩绝伦的词藻、再长再谄媚的溢美之词都入不了她的眼。
若是有贵公子一掷千金,她也只是笑笑,收钱不见人。
此时,这位并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花魁姑娘正一手支着头,一手摇着罗扇,慵懒地半合着眼睛,不紧不慢地道:“这位公子,我想您得明白,我是个商人。”
她的对面是个黑色斗篷的少年,半张脸都在兜帽之下,他翘着二郎腿,一副随意张扬的愣头青模样。可红鲤却看得清清楚楚,少年面前摆的茶,他可一口也没喝。而基本礼节,他也一点也没有失,甚至于显得意料之外的彬彬有礼,这也是为什么她判断此人是个“公子”,并且并非一般的公子哥。
所以他适度表现出的随意,应该是极度自信的体现。这样的人无论是做个棋子或是当个乐子,都是极好的。红鲤心里有了几分兴致,眯了眯眼睛,等待他的回答。
少年却只是笑了笑,从袖里取出一块玉,然后讲了一个故事。
……
最近乾国的最耸人听闻的大事,莫过于唐家庄的那桩事了。
唐家庄庄主唐炔是个鼎鼎有名的好人。他白手起家,靠着仗义疏财、行善积德,为江湖人称道。就连皇帝也信他任他,让他做了大乾的砥柱。由此,不论在江湖还是朝堂都混得如鱼得水。
唐家庄那一家人都是奇人。唐炔发迹以后推掉了陛下赐婚,对京都名门的招揽也选择视而不见,反倒娶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商贾之女。
小唐少爷出生那天,天有异色,祥瑞齐出,竟是引得神器映薄灯降临唐家庄。
这神器天底下共五个,都是个顶个的好东西。执神器者,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知天意窥命数、力比千山……大乾的立国之本、菩提寺的香火之缘都是神器。
那是小公子之幸,也是唐家庄之幸。
就此看来唐家庄本应风光无限,权势滔天,要什么没有?可老天就不喜欢给人们好看,物极必反。
于是就在前些日子,一场邪火燃尽了繁华。正巧那日庄主宴请一众兄弟,彼时觥筹交错,一场盛景却成了人间炼狱。
“你们可知那日死了多少人吗?”茶博士串演了一番说书先生,一面煮茶,一面对茶客们问道。
“死了,都死了!”一位文士全然不顾平日风雅,猛地一饮茶水。想来是不胜酒力,也没有一醉方休的胆量,只得来着茶摊子以茶代酒。
茶博士叹了口气:“那百来口人,一夜之间都活生生地被烧死了。”
茶客们均黯然地低下了头。
此时门口却传来了不赞同的声音,“并非如此。”茶博士望了望,来者的是个背刀的利索汉子。那是把好刀。那人或许是名门大派南安刀宗的人。
“那位小少爷还活着。但……今下灵根全废,还孤苦无依了。”背刀侠士摇了摇头,“怕是难咯……”
再然后?人们深表同情,但大家也就顶多掉几滴眼泪,动动嘴巴子,但要说站出来帮他……甚至人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其实在他们在想,这位小少爷怕是和死了无甚区别了。
也没有人想到,最后站出来的竟是一个太监。这类人就算有权,名声也不会太好,人们看他们的目光里总带着一些鄙夷不屑。于是当他像平日里一样弓着腰为这位少爷撑伞,并在众人的疑惑里说出“庄主一直待我很好”这样的话。
不少人都有点惭愧地想起,哦,原来这位也是皇帝身边的人。
“到头来,也就余公公还记得那些情意。”
“是啊。那些自觉真性情的江湖汉子,竟还不如一个太监重情义。”
想来,这之中的酸甜苦辣,人情世故可比话本强上不少。这才占据了人们几月茶余饭后的谈论的话题。
……
红鲤看见少年手里的玉时,心下一惊,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结合他的故事,她几乎能肯定这个少年的身份。
可如果真的是他,实在太过让人吃惊。其背后的阴谋诡计,着实复杂。
如果他才是真正的唐家庄遗孤,那么故事里那个所谓“灵根全废、家破人亡”、现在人们以为的遗孤又是谁?
事实上,她并不在乎他是谁。
故事是个好故事,可是和她有什么关系。
红鲤笑了笑道:“公子,你是不是误会了?”她低头看了看红色锦鲤的绣面,指尖轻轻抚着,“有资格和我们交易的人可以拿到玉符,但并不是拿到玉符的人都有资格啊——不然,要是什么凡夫俗子在路边捡了块玉都能获得资格的话,这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小公子轻轻笑了笑,显然明白了红鲤的意图。她并非质疑他的身份,只是告诉他这还不够。
这够与不够,于这少年便是聪明与自作聪明的区分。她虽然好奇,但作为一个商人,她不会做亏本买卖,更别提慈善了。
于是,少年拿出了第二件筹码。他不慌不忙地解开了黑斗篷。
少年的脸很漂亮。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慵懒地半合着,眼尾却微微翘起,像含笑,可眼波偏偏不动,又显得十分疏离。
可惜他身上距离干净体面还差得远了些,不过因为他理所当然的自信的笑容,此刻的他并不显得狼狈。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笑道:“那么这样呢?”
于是红鲤也笑了。虽然锦糖阁是花楼,但没几人知晓,她们做的生意不只是表面那般。这少年既然能来,自然也是清楚的。
所以,他的第二件筹码,就是他自己。
“薄春,夜色已近,点灯吧。”红鲤没有立即做出答复,反倒是吩咐了一声侍女。
外面那个叫薄春的姑娘不一会儿边端着烛台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从外到内给此间点灯。
桌上也有一盏灯。
少年伸出了手指,轻轻一碰蜡芯,灯便亮了起来。
“不愧是公子。”红鲤姐姐不吝赞赏。当然,她赞叹的并非他点亮了灯,而是自己试探的结果。
灵根有强弱,弱的灵根也就只能在灵气中体现万亿分之一的属性。属性外显,譬如引水,譬如吸金,再譬如刚刚他所做的点火,都得是灵根极强、天赋极高的人能够做到的事。
这个故事的悬念已然揭晓。
她凑近了些,带来了一袭好闻的胭脂味。
“公子是谁?”红鲤姑娘醉人的眸子深深地映着少年的面孔。
少年并不怯懦,眼也不眨。他明白他们之间的交易从这里开始,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要问自然是问他的“假身份”。
既然已经有了“唐家庄遗孤”,那么他是谁。
“我叫唐十八。家父是唐庄主的弟弟,唐家二爷。家父管庄主借账,恰好那日也在庄子中,如今,如今……”
一滴漂亮的眼泪从他的眸子里落下。他却依然噙着那似有若无的笑意,显得很漠然。
“公子可以演得走心些,普通人的丧父之痛,可不是一滴眼泪的事。这太漂亮了也太虚伪了。”红鲤姑娘道,“为什么叫十八?”
少年面不改色地擦了擦眼泪,“家父子嗣繁多,我大概是第十八个,也因为太多,家父懒于一一起名,就唤我十八了。”
唐二爷,确有其人。当之无愧的纨绔子弟,嫖赌都沾,养得一群小妾,还是锦糖阁的常客。由此,他的私生子甚多。
换句话说,这个身份不仅可以免去易容的麻烦,并且难以查证。
“你娘是楼里人?”
“是,不过死得早。在爹弃她以后夜夜啼血,郁郁而终。我就是由母亲带大的。”少年又哭了起来,与之前淡漠的哭泣不同,他轻轻抽噎了起来,垂着眼泪,微微仰头,眼泪直接从眼角淌下。
红鲤姑娘眯了眯眼睛。
她算是明白了。“丧父之痛”对于“唐十八”来说本就是假的,因为他由母亲养大,顶多受了唐家的金钱恩惠。“丧母之痛”确是真的。
“薄春,带公子下去休息吧。”红鲤姑娘又回到了半倚红榻的姿势,慢而缦地摇着扇子。
新的戏目,就要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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