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岁初发现自己坐在曾经熟悉的书房里。
好像是夏天。世界被聒噪的蝉鸣填满,重重叠叠,像一首寻常又无聊的曲子。空气蒸出了热浪,而他只是对着桌上的宣纸发呆,无意识地提着笔。
啪嗒。纸上晕开一大块墨渍。
这纸怕是毁了。
对了,我在写什么呢?他想着。好像只是经过漫长的思考后,思绪的忽然回笼,他显得有些迟钝。
“秋杀百花重……”哦,想起来了,是落花掌的口诀。下一句是什么来着……为什么日日都写,却忘了。
他的房门被叩响,来人并不与他生疏,敲门不过做做样子。只见他娘毫不客气地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碗剥好的冰镇荔枝。
她挑眉看他,是来查岗的。
唐岁初看见她的嘴唇开开合合,但是他耳朵里只有蝉鸣,听不清。他很努力地想听见,但是徒劳无功,他感觉又热又吵。
忽然间,他又好像听见了什么,一切又从朦胧变得尖锐。一阵强烈的耳鸣,耳朵像被针扎了一样。
“快逃。”她说。
窗外变得更加吵闹了。那些声音不再是蝉鸣。有很多人、他熟悉的人在惊恐想钻进这个屋子。
他们面容扭曲,身体的某些地方已经被烧得不堪入目,变得可悲而可怖,诡异的火焰怎么都扑不灭。
而唐岁初手脚一阵麻意,他想做些什么,却好似被无形的力量固定在原地。他胸口闷得要命,只能挣扎得一下一下地喘着粗气。
浓烟飘了进来,大火烧了进来。
“好热……好烫……”
救救他们。
“救命啊……”
求求了,谁都可以,救救他们。
“救命啊!着火了!”
啊。
……
“公子。”薄春站在离唐岁初几步远的地方,安静地望着他。
他发现自己趴在积案上睡了过去,好像只过去了几个时辰,天已经微微亮了。随着薄春的进来,门缝里飘进些小雪,冷风吹得人醒了神。炉子还燃着。纸上墨迹的末端歪歪扭扭的,毛笔已经滚到了一边,墨迹晕开一大片。
深冬竟也会梦见仲夏。
他眨了眨眼睛,薄春看见迷雾般迷茫和朦胧在他眼睛里消失了,好似方才都是她的错觉。唐岁初没心没肺笑了笑:“姑娘见笑了。”
“公子,雪芝姑娘找。”薄春微微行礼。
唐岁初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笔放到笔架上,他瞧了一眼案上的纸,面无表情地叠好、扔掉。
他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薄春温温的声音。
“公子可是魇着了?”
唐岁初推开了门,外面飘着稀稀落落的雪。他随手捋了捋头发,丝毫没有犹豫地道:“没有。”
世界好安静。
……
“公子来怎么也不撑伞?”
女子画着妩媚的妆,丹凤眼、艳红的唇。她怀里还抱着琵琶,等待时随意地拨了两下。大部分锦糖阁的客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千金买她的琵琶乐——雪芝。
“十八不是什么金贵人儿,姑娘莫要嘲弄我了。”唐岁初随意地在雪芝旁边的椅子坐下,反客为主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自然而然地翘起了二郎腿。
“一百两。”雪芝不再看他,也给自己倒了杯茶。
唐岁初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然后……打了个哈欠,“啊?一百文铜钱吗?”
“是一百两银子。公子怕是没睡醒,一百文也想买我们的消息?”
“多谢姑娘关心,只是市井小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唐岁初索性把手枕在脑袋后面,闭上了眼睛。
雪芝这下肯定这少年在戏耍她了,有些不耐地瞪了他一眼,“公子这等身份,竟也会吃白食?”
“瞧,姑娘又说笑了。我是何等身份?生是锦糖阁的人,想必死也是这里的鬼,我的钱岂不都归姑娘们所有?岂会私藏。”
雪芝干这行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等人,气恼道:“你他娘买不买啊?”
唐岁初换了一条腿翘,甚至抖了两下,依然淡定地说:“多谢姑娘问候家母,家母泉下有知定会感谢姑娘的。”
“……”
雪芝沉默了一会才说话,“公子,你以前被人打过脸吗?”
唐岁初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笑,“姑娘何出此言?”还真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
“公子,我可以抽你吗?”
“给钱?”
……
最终雪芝还是招架不住此人的臭不要脸,告诉了他消息——当然,是因为红鲤姑娘说过,若是实在收不到此人的钱财,可以放弃。
“先皇遗诏上写的是大皇子周祝继位,而不是太子周枣。朝廷已经变天了。”
唐岁初正经地坐好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这太后能忍?”谁不知道这个老太婆手里有权、脾气还大。
“当然忍不了,但有什么办法。谁又能想象一向不问朝政的大皇子竟能有那么多支持者,她不能忽视的。支持大皇子的大多也是一些朝廷边缘人物,奈何人数众多。”
唐岁初“嗯”了一声,“你们怎么看?”
不是“你”,而是“你们”。
“红鲤姑娘认为这件事不简单。但单从结果来看,这大皇子可还真是狼子野心、蛰伏已久。”雪芝平静地叙述完了这一切,随后她取出一个锦囊道,“这是宫里那人交给公子的东西。”
“多谢姑娘。”唐岁初郑重接过。
雪芝在他转身时纤手拨动了几下琵琶弦,嘈嘈切切,简简单单几个音符竟有了些许金戈铁马之意。但比起描摹战场铁骑和飞沙的壮阔,它更像是一支刚好擦过士兵胸口的离弦箭或是兵刃交锋的锐利之音。
并不难听,但让人脊背生寒。
想必这不是给客人听的曲子,不然谁买锦糖阁的账啊?
于是,唐岁初停了下来。
雪芝只是低头看琵琶,她的神情淡淡的,没什么波动。因为,她只是在述说“她们”的意思。
一曲终,她才开口道,“红鲤姑娘认为你不应该告诉宫里那人你还活着。”
“你们甚至不知道他是谁——我相信他。”唐岁初讥讽地笑了笑。
“哪怕是得知了今天的消息以后呢?”
这句话没有得到回应,不知是少年已走远还是雪下得大了起来。
……
唐岁初颠了颠锦囊,似是在思考。他抬头时却看见撑着油纸伞的青衣姑娘站在雪地里安静地望着他。
薄春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伞上已经有了不少积雪,似是等候了有一段时间了。
“薄春姑娘,你不必跟着我的。”唐岁初无奈地叹了口气。
“公子,接下来去哪?”她像是没听见,只是轻轻地跟在他后面。当然,只给自己撑着伞。
“行,我回房拿点东西,姑娘去备马车。”唐岁初无奈地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匆匆朝自己屋里走去。
也许世界上会有很多自恋的男子认为这种漂亮姑娘一直跟着自己就是喜欢自己,尤其是像薄春姑娘这样恬静温柔的姑娘。而有时候她们还会刻意让他们这么认为。
然而,这样的人恐怕不知道自己早已半只脚踏入了盘丝洞。什么温柔乡?怕是后来他们连自己怎么样被吸髓抽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是一种监视。就好像蜘蛛窥视着在蛛网上挣扎的猎物。
……
唐岁初回房后,立刻打开了锦囊。
里面只有一张字条,而字条的字迹秀丽却凌乱,像是很快写出的。上面只有几个字:
小唐哥哥,信我,珍重。
唐岁初沉默地看着它,就连呼吸也变得绵长。良久后,他手指上窜出一团火花,瞬间将字条燃烧殆尽。
……
“公子就拿了这些吗?”薄春望着唐岁初手里的东西。
《翻云覆雨手》、《菩提本无树》、《怎么样才能让萧慕北多看你一眼》、《金玉记》……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不知道装了什么。
这些书都是京都话本铺子的畅销书。无须多看,内核都是些你爱我我爱他的故事。
唐岁初一直很佩服薄春的表情管理。因为即使这样,她依然能像假装没看见一样地移开目光,微笑地说道:“公子,我们去哪?”
唐岁初随意抖了抖外袍上的雪,他挑眉,露出一个明媚而狡黠的笑容,“当然是去找我亲的不得了的堂哥相认了,做人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雪下得不小,但街上依然热闹,天大的事也不能影响小贩们做生意。天下一品糕点铺依然排着很长的队,黄氏胭脂铺的胭脂依然很受姑娘们欢迎……好像今天和昨天、和很久之前没有任何差别。
唐岁初饶有兴致地瞥了一眼手边的书,话本铺的老板拍着胸脯和他打了五百次包票,他才依依不舍地交出他珍藏的五十文铜钱。
……
宁顺侯府门口。
唐岁初亲眼看见前面排着的两位“堂弟”撒泼打滚后被赶出了宁顺侯府,心里不禁想,现在都如此日风日下了?这两位可真是足够无耻,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唐岁初跳下马车,刚刚清了清嗓子,还没等走上宁顺侯府门口的台阶,就听见一声嘹亮的“滚”。
好吧。唐岁初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下居然连表演的机会都不给他了。真怪前二位的破烂演技。
他也没有过多挣扎,认命般灰溜溜地上了马车。
“公子?”
“薄春姑娘,我们就不挤占道路了。”
“去哪呢?”
唐岁初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故意大声说道,“我思念堂哥思念得紧,堂哥定是因为忙才不能来看我。无妨,我就等!等到堂哥愿意见我的那一天!纵使天荒地老,十八也不会有一句怨言——靠边停!”
深情并茂地喊完以后,唐岁初没有等里面的人有什么动静,迫不及待地拿起手边最上面的一本书开始品鉴。
其实除了再被骂几句无耻,也不会有其他能让人意料之外的动静了。
第一本是《翻云覆雨手》。唐岁初很期待这本,瞧着名字像是权谋类的。再想,就是爱恨交织、如履薄冰的爱情了。
然后唐岁初翻开看了一眼。
薄春听见车厢里传来“啪”的一声,淡淡地问了句:“公子,怎么了?”
唐岁初快速地道:“没什么。”
这……居然是一本……带插图的小黄文——还是两个男子。这种书居然可以明面上拿出来卖吗?京都居然这么包容开放?这要是在曲月城怕是第二日整个铺子都被封了吧。
唐岁初哪里看过这种东西,方才吓得书都没有拿稳。他鼓起勇气捡起这本书,闭着眼睛把它塞到了最下面。
第二本,《怎么样能让萧慕北多看你一眼》。嗯……看着就噱头很明显,明显得让人放心了。萧慕北可是这一辈江湖公认的第一天骄、剑门的高岭之花,作者总不能……
会被京都的姑娘们绞杀的吧。
冲着这噱头,就不能卖的不好。所以这种书写的好不好就说不准了。
咦?
居然写得出乎意料的好。一个平平无奇的话本作者,居然可以随手写出这么好的句子,什么“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什么“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也没听闻过朝堂上哪位大人有如此文才。(注)
而且,不光是文才,他对剑门的了解也十分深刻,唐岁初读起来感觉仿佛亲临剑门、自己就是剑门弟子。
提到萧慕北的内容反而不多。真是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唐岁初看得有些如痴如醉。
等到了饭点,唐岁初才回过神,把那个除了话本以外的小盒递了出去,“薄春姑娘拿着。”
薄春本来正在观察宁顺侯府,闻言疑惑地望向马车里。
“多谢公子。”她发现这原来是个点心盒,是一品天下的新包装。
“餐食,凑合一下吧。”唐岁初看得正津津有味,头都没有抬起来。
“公子要吃吗?”
“我吃过了。”唐岁初摆了摆手,敷衍了一句。
薄春看见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满了糕点,一块也没有少,愣了一下,但也没有说什么。
而在午饭后,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堂弟,效仿着唐岁初把马车接在了后面。没有马车的干脆打着伞垫个垫子坐在雪地里。没有垫子的,就干脆在地上撒泼打滚,好热闹。
唐岁初边看着书,耳边还时而传来后来人对他脸皮的赞许,感到十分受用。
直到最后,宁顺侯府冲出来十几个提着木棍怒气冲冲的家丁。
当然,唐岁初在听见响动时就让薄春驾车赶紧溜了。
那时,他刚好读到:“挥了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注)
1.“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出自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2.“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出自李白《夜宿山寺》。
3.“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出自徐志摩《再别康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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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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