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云低垂着脑袋,沉默着没搭话。
细细回想之前在罗回翎身边做事时,她确实从不质疑,只知奉命行事。
也本该如此的,她不过是个无名刺客,有何立场置喙主子的决定?
可为何到了颜云玦这儿,她就开始操心起来了呢?
颜云玦见她沉默,压下心底难以名状的苦涩之感,继续道:“是打心底里不信任我,还是觉得可以与我说道说道?”
这两个假设都带着几分冒犯之意。虽然颜云玦语气中并无怒意,但落云还是本能般地缩着脖子不吱声。
颜云玦看着低头不语的落云,温声道:“在想什么?”
落云自己也想不明白,语气有些懊恼:“我在罗辅相身旁时,确实未曾如此过问他行事。至于为何敢在君上面前多言,我不清楚,也想不清楚。今日确是我僭越了,君上若不喜,落云以后便不再……”
还没等落云把话说完,颜云玦便急忙打断了道:“不必!这样挺好!”
落云歪着头看他:“什么挺好?”
“你待我不像待罗辅相那般,挺好。”
落云更加疑惑了,一双圆眼虽无焦点,但仍满是不解:“为何?”
“我知你过往,故知你品性。你身份特殊,不轻信他人。我们相识不过数月,你不信我,也在情理之中。你不信我也好,厌我也好……”颜云玦注视着她,突然轻笑一声,“喜我也好。只要你在我面前,是最真实的你自己就好。”
落云听得云里雾里,只愣愣地点着头。
颜云玦见她这副模样,笑里竟带着一丝宠溺:“简而言之,有话直说便是。”
这回落云听懂了,爽快地点头应道:“好。”
“君……家主。”
福笙停下马车,声音透过车帘传来,带着犹豫:“今日就住在这里,可以吗?”
颜云玦掀开窗帘,只一眼,脸色便沉了下来,方才的温柔荡然无存,隐约带着怒意:“你在开玩笑吗?”
福笙讪讪地道:“可是家主,我们把城绕一圈了,实在寻不到其他落脚处。”
“荒谬。”
颜云玦掀开帘布的同时,姑娘娇滴滴的招呼声霎时在落云耳畔炸开:“好生俊俏的公子!来坐坐呀!”
她没想到,青楼的姑娘们竟也起早贪黑,还以为她们都要歇息到日上三竿。
但颜云玦并未理会花枝招展的美人们,见福笙仍稳稳攥着缰绳,便自袖间弹出一粒铜球,直击马匹后部。可怜的马顿时飞奔起来。
姑娘们的招呼声渐行渐远。
直至人声渐微,马才缓过神,慢慢停下来。
颜云玦跨出车厢,凑近福笙,压低声音,却异常严肃:“哪怕要以天为被,也绝不能在那地方歇脚!以后也是,想都别想!”
“可是家主……”福笙也随他压低声音,“杏川镇以青楼闻名,城里能歇脚的地方,还真就只有这里了。”
颜云玦皱眉,语气斩钉截铁:“那就挤一挤,在车上歇一天。”
“可是我们的马,也要吃草休息啊。”
可怜的马甩着尾巴,似是还在不满方才莫名挨一下打。颜云玦双唇紧抿,眉头皱得更深。
“家主。”落云一掀帘子,对上颜云玦的眼神,“不如你们二人进去,我在车上守着马匹。”
“进哪儿?”颜云玦移开目光,莫名心虚。
落云反倒坦坦荡荡:“如芳楼啊。”
颜云玦想起刚才连自己都只一瞟的牌匾,叹道:“你怎么知道?”
“杏川镇最大最有名气的青楼,我来过。”
察觉到颜云玦的气压低了几度,落云忙补充道,“跟罗辅……罗那个谁一起,跟着他来过。”
罗回翎怎会带着落云来这种地方。颜云玦眉头未松,却没再追问此事,只道:“那这镇上,当真无其他住处?”
落云细细思索片刻,才答道:“似是没有。杏川镇以声色人家闻名,离墨城不远,来此寻欢者多当日往返。若要在此留宿,也必在温柔乡安睡。旅人若要寻住所,通常直奔墨城,不必在此歇脚。”
落云见颜云玦还是沉默不语,便继续劝道:“这里不比墨城,山间阴凉,入夜寒气更甚,家主若执意要在马车上歇息,怕是会着凉。”
“那就能委屈你睡马车上了?”
“若家主不介意,其实那地方也是允许女子留宿,只是得多付些银子。”
颜云玦凝视着落云的眼睛,语气软下来:“不是我介不介意的问题,是你介不介意的问题。”
“家主此话怎讲?”
落云歪头看他,眼底全是疑惑。
颜云玦小心翼翼地遣着词:“你之前来这种地方,是陪罗那个谁一起来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我们有选择,我不想你因为这个,勾起伤心事来。”
落云这才了然。原来他是担心她,因为幼时差点被家人卖到窑子,如今面对青楼会勾起伤心往事。
“家主,我没事。”落云的嘴角扬起一抹弧度,“况且我们其实也没得选,总不能再倒回墨城去吧。”
颜云玦细细地观察着落云的表情,见她的表情似是如常,才松一口气:“此事是我思虑不周,让你受了委屈。”
落云只是摇摇头:“真的无碍。”
颜云玦见她无事,便先前一步跨上马车。
落云见他上车,才在他身后狠狠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嘴张到一半,却发现颜云玦压根就没进去,只是在门口等着,似是要准备扶她上车。
落云的手在半空中尴尬地转个圈,又回到身侧。圆润的唇迅速地闭上,抿成一条尴尬的直线。
颜云玦不由得轻笑起来:“伸个懒腰何必还躲着我。”
“不雅。”
落云小声嘟囔,咂咂嘴,避开颜云玦伸过来的手,低头钻进马车。
她这副模样,让颜云玦想起她落水被救到颜府时,喝汤药喝出苦瓜脸的可爱样,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马车折返,喧闹声渐近。
“哟,这不是方才的公子吗?”
甜腻的脂粉香随娇媚的招呼声扑面而来,落云不由得一颤。
“喂马,开两间上房,不许有人打扰。”
福笙正眼都没瞧一眼前来招呼的鸨母,只把缰绳递给前来照应的小厮,替他们放下便梯。
颜云玦先行一步下车,落云跟在他身后。倒吸凉气的惊叹声在她耳边炸开,只是持续没多久,那惊叹声便戛然而止——因为看到了她。
颜云玦转头,揣测着落云的神色:“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住这儿了。”
落云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一跨步站在颜云玦身前,背对着他摇摇头:“这里挺好。”
颜云玦见她这姿态,让他想起儿时见到的护崽老母鸡,不由笑道:“这里不是食人窟,她们又不会吃了我。”
“这可不一定。”落云扫视着门口鲜艳夺目的几团人影,小声嘟囔道。
颜云玦见福笙把马车安排好了,便托起落云的手臂,让她挽着自己的手:“走吧。”
这也不是自己第一次扶着他,但此刻不知为何,她却莫名紧张,手不由得紧紧攥着颜云玦的衣服。
虽是白日,如芳楼里也并不冷清。未及消散的过夜酒味和胭脂味混杂在一起,似尘似霾,如闷弹一般,挤占着感官。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可落云还是不住皱眉。这鬼地方,她饶是再来上几百回,怕是都适应不了。
“哟,这姑娘我瞅着面生,如芳楼何时添了这般标致的新人?”
落云被从旁突然窜出的男子惊得浑身一僵,若非手在颜云玦臂弯里,否则可能出手就是一拳。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她不得不屏住呼吸。
“姑娘花名叫甚?瞧你这般青涩,定是新来的吧。”
福笙已经挡在他们面前,落云明显感觉到,颜云玦的胳膊正暗自使劲,压抑出手的冲动。
酒意蒙蔽那男子的双眼,让他无视福笙和颜云玦的怒目,甚至还上手拍了一下福笙道:“小哥,别这么小气嘛,有福同享啊。”
颜云玦气得一个箭步跨上前,却被落云拉住,又弹回原地。
她一只手紧紧握着他手臂,一只手塞进他紧握住拳的掌心里,轻柔地将他凌厉的拳,舒展成温柔的掌,道:“家主,莫生事端。”
颜云玦深吸几口气,转头去寻掌事的鸨母,眼神里的威胁和不满压都压不住。
管事鸨母自然是人精,忙上前赔笑,拉开那男子,娇声劝道:“公子,您不是在若烟姑娘那里吗?她若是知道你喜欢上别的小娘子,定要难过的!”
那男子恍然,顺着鸨母的话道:“若烟……她在哪儿呢?我可见不得小美人哭。”
鸨母瞥一眼按捺着怒气的颜云玦,不免有些怵,忙把人拉走。
颜云玦见鸨母带着那醉酒男子摇摇晃晃地走远,忙牵着落云的手,直奔最顶楼的客房。
如芳楼的最顶层,不似下边喧嚣,空气也清新许多。若是能忽视大清早便偶从房里传出的笑闹声和引人遐想的装饰,倒是和普通客栈无异。
落云替颜云玦推开一扇虚掩着的房门,侧身道:“家主好好休息。”
说完正欲离开,却被颜云玦拉住手腕。落云看着颜云玦的手,青筋分明,似是怒气残存。
她抬头:“家主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颜云玦没回她的话,只是转头对福笙道:“福笙,你过去。”
“啊?”
“啊?”
福笙与落云异口同声,满脸错愕。
福笙瞅瞅目光坚定的颜云玦,又瞅瞅颜云玦身旁正盯着他的落云,再回头瞅瞅走廊尽头摇曳的红色纱灯,凑近悄声道:“君……家主,这不合适吧?”
“在府里不是也这样?”
“可这地方……它它它不一样呀!”福笙支支吾吾,急得额头冒汗。
颜云玦听出他语气的不对劲,睨他一眼:“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福笙闭嘴不言,颜云玦继续道:“此地鱼龙混杂,谁知道会不会有醉鬼浪子闯入?放落云一人,你也知道她的脾气,不打到那厮嚷嚷得跪地求饶,都不会罢休。到时候不好收拾。”
落云闻言冷笑,原来自己在他眼里,是这么粗暴跋扈的人啊?
颜云玦被她这一笑弄得有些心虚:“再说,我不想有人打扰,两个男子在同一间屋,万一有姑娘进来,赶都赶不走。”
见福笙还想开口说什么,颜云玦把福笙推到隔壁房门口:“你也赶车赶了大半夜了,舟车劳顿,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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