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蔓延在房里,颜云玦似乎并没有想接下去说的意思。
落云倒不甚在意,只道:“家主若想聊聊,落云随时都在。若是难以同我启齿,倒也没关系。只是心事憋久了,便会越积越深,总归不是个事儿。不能同我说的,找个时间和福笙说说吧。”
颜云玦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哑:“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
“介意我对你有所隐瞒?”
“这有什么。”落云耸了耸肩膀,“我也有一堆秘密没跟你说。”
颜云玦忽然轻笑出声,方觉他们似小儿斗嘴,哪有半分主仆体统。
“原来你还有很多事儿瞒着我啊——”颜云玦故意沉声,拖长尾音,装着严肃的样子道,“不是说了,对我要坦诚。”
“你又没问我。”
落云脱口而出,恍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方才语气怎么那么娇嗔,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无意识噘起的嘴唇。
她不甚自然地调整了面上的表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平静淡漠,但这些小动作却被颜云玦尽收眼底。
“那我问了,你就要答。你既说了,我定信你。”
“自然。”落云点头道。
“你自己,是否想去祁鸣山寻药?”
“当然想了。”落云侧头看他,“既有得治,我为何不愿治?”
“那就好。”颜云玦放心地点头,只是转瞬间,他的声音复又低沉下去,“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执意要去祁鸣山,为的不止是你的眼疾吧。”
“嗯。”
落云的声音也随之低下去。自从启程以来,他们都很有默契地将这件事深埋于心,不再提起,连她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其实只是他计划中的一个棋子。带她去祁鸣山,只不过是个由头,仅此而已。
“那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要去祁鸣山?”
“不知。”
颜云玦叹道:“想你也听说过,我颜家数十年前那场灭门的变故吧。”
“听过。”
落云想起赵思讲述这段往事时的悲叹。
可这和他们去祁鸣山有何关系?和他拉她入局以她为棋又有何关系?
“当年那场灭门大火,并非意外……”
颜云玦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饶是落云听力尚好,此刻也觉他的嗓音虚无缥缈。
落云听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要把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压回去。
好一会儿,他才继续道:“世人皆说,大火只是意外,但我不信,这些年来一直在追查线索。多年后,方找到当年因私会情人而擅自离府的仆役。他因为害怕摊上嫌疑,一直隐姓埋名,所以光是找到他,便费尽周折。”
颜云玦的声音,已然染上哭腔。
“据他所述,当时回府救人时,无论怎样呼喊拖拽,府里众人皆无动于衷,就……就像是被妖术定在原地,任由火往身上烧……”
落云听他声音无法抑制地颤抖,知晓他心里必定不好受。满门血亲如此葬身火海,任谁经历一遭,都是蚀骨磨心。
她自榻上起身,几步便走到他身旁,什么也没说,只是挨着他,在他身边坐下。
颜云玦竟不介意被她看到这般脆弱无助的样子,只继续道:“后来方知,他们这般反常,应是中了一种名为‘冥固’的毒。此毒凶狠罕见,中毒者意识虽尚在,但却无法控制身体,故而无一人……”
“所以你去祁鸣山,是想向巫年先生询查冥固之毒的线索?”
颜云玦点点头,几滴清泪顺着脸颊滴落,浸湿他的衣襟。
他感觉手背上几滴冰凉,也发觉自己失态,胡乱抹一把脸,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虽然我说这些,听上去有博取同情之嫌。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此行本末,不想你因为心中无数而不安迷茫,不想你不明不白地跟着我涉险拼命。”
“现在我知道了。”
落云的手从他身后绕过,揽住他的肩膀,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
颜云玦感受到自己肩上安慰的拍打,脸上的笑真切了几分:“若你不愿去祁鸣山,我可以让福笙安排你回城。如你所说,寻个身形和你相似的女子一起同去,也未尝不可。”
落云装势在他肩上拍了一掌:“我不想一辈子都看不清东西。”
颜云玦低笑起来,胸腔一阵一阵地颤动着。
她勉强抑制住自己想要摸摸他脑袋的冲动,用袖子替他抹去脸上半干的泪迹:“洗洗睡吧,休息好了才能继续赶路。”
落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颜云玦是趴在桌子上的。他睡得很沉,丝毫没有因为趴在桌上而感到不适。
她踮着脚尖慢慢走近,着了魔般不自觉弯下腰,俯身看他。
长长的眼睫毛如扇般铺洒,高挺的鼻梁连着眉骨,线条优美又流畅。许是因为哭过的原因,眼皮有些红肿,消解几分平日里的严肃,此时显得更惹人怜爱。两瓣唇厚薄适中,凌厉的唇峰配上微扬的嘴角,完全放松的状态下,过于蛊惑人心。
只是那唇,看起来略微苍白,许是因为睡着冷吧。
落云蹑手蹑脚地替他取来外衣,正欲披上之时,颜云玦却皱了眉头,眼眸微微睁开一条缝。
他看着身侧的落云,落云也看着趴在桌上的他,四目相对,落云举着外袍的手僵在半空。
“你醒了?”
落云这话刚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颜云玦僵硬地抬头,又缓缓解开蜷曲的身子,俊俏的脸皱成一团,语气里有着刚睡醒的慵懒粘腻,夹带着些许委屈:“麻了……”
落云忍俊不禁,眼底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温柔,替他把衣服披在肩上,托着他的手臂慢慢回位,顺带替他揉捏几下。
可颜云玦却一把按住她的手,略显粗暴和不耐烦地把她的手推开,低着头不愿看她,嗓音沙哑道:“钱袋在床头,你去取了,下楼问些吃食来。”
落云的动作僵住,原是温柔的眼眸里覆上一层失落,手握成拳垂在身侧,语气恢复淡漠和规矩:“是,家主。”
颜云玦侧耳,听落云的脚步声渐小渐远,才拍着脸长出一口大气。不用看铜镜,他都知道自己的脸该烧得有多红。
走到洗漱盆边,手掌舀起一大捧清凉水,颜云玦大力地往脸上拍,丝毫不心疼自己的俊脸。
他因伪装,常年流连花丛,怎么也不该是这般因女子触碰,便害羞成这副德行的纯情样。
他喃喃道:“荒唐,太荒唐了。”
但另一厢的落云,脚下生风,步伐极快,带着某种蓄势待发的怒气,正如赵思所说,“像是去砍人的”。
可才下了两层楼,凉风扑面。正疑惑为何午后竟比清晨还冷,一低头便知原由——身上跟戴孝似的白花花一片,极寒冬日冰雪覆盖着的山头都没她身上这般干净。
她走得匆忙,竟就穿着薄薄的内里衣物下了楼。
楼下人来人往,寻欢作乐的客人和姑娘来往不绝,晕晕乎乎、穿着放荡之人不在少数,空气里仿佛都是浊味。
虽说比这番更尴尬的场面她也遇过,比这番露骨的衣物她也穿过,但此刻她的防线却被道不明的委屈漫了堤。羞耻如潮水漫涌,化作最狠厉的鞭子,在她身上抽下无形又疼痛的一鞭。
“姑娘这是怎么了?”
一阵香风袭来,鸨母关切之声在耳畔响起。
落云佯装揉揉眼睛,把眼角不知何时溢出来的点点湿润擦干净。
鸨母见落云只穿着单薄的内里衣裳,神情与刚进店时那般从容自若的样子全然不同,连与人对视都不敢,一声不吭,眼眶红红,像极了受惊的兔子。
她凑近,低声关切道:“姑娘受委屈了?”
落云强装镇定,但猛然抬头的动作暴露了她的惊讶。
没等落云问出口,鸨母便自顾自地回答道:“在胭脂堆里混迹这么久,小娘子的心思我可是一猜一个透。”
这个确实。若察人观色的能力不足,如芳楼又怎能在杏川镇的众多青楼中傲踞首位呢。
落云意识到她的疑惑实是看轻了鸨母吃饭的本事,不免尴尬地笑。
“跟小相公拌嘴了?”
“没有。”
拌嘴是两个人的事,她自己一个人受着这无名委屈,叫哪门子的拌嘴。落云下意识地否定了后半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前半句也该否定,忙道:“他不是我相公。”
“噢哟,不是也罢。”鸨母帕子轻挥,“那小公子虽面若潘安,实属俊逸,但妈妈我一看便知,他就是个不解风情的呆愣小子。姑娘若受了委屈,尽管讨回来便是。讨得回来,你开心欢喜便好;讨不回来,一拍两散又有什么的。”
落云头一回听到别人说擅于曲意逢迎的颜云玦是“不解风情的呆愣小子”,而且这话竟还是出自做着男人生意的妈妈之口。她被逗得直乐,圆圆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就依妈妈所言。”
“在说什么呢?”
落云正乐呵着,听到熟悉的低沉声音从不远处的身后传来。尚未及转身,一件青衫已轻轻覆肩。颜云玦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后颈,激起一阵战栗。
“没什么。”被妈妈一逗,落云满腔没由头的委屈消散了个七八分,语气也一扫之前的颓丧,自钱囊中随意取了块碎银递过去,“劳烦妈妈差人准备些吃食送上来。”
鸨母接过落云的银子,这可抵得上三顿饭的钱。她面上是盖不住的欣喜:“您上楼等着,吃食一会儿就到。”
颜云玦见落云递给鸨母的碎银有些大,鸨母喜形于色的样子更验证了他的猜想。
但他并无多言,只是替落云整饬衣襟:“怎么走得这么急,连衣服都忘了穿?”
落云有样学样,推开他的手,冷冷地道:“不劳家主费心。”
不等颜云玦回应,落云便一甩头,撑着手杖径自上楼去,徒留颜云玦在身后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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