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鸣山,半山腰的一处简陋茶水人家。
店家摩挲着手中远超饭钱的银子,忧心地道:“你们确定要上去?”
“嗯。”
颜云玦不欲多言,长臂一伸,不容分说便将落云身旁的行囊夺过,背在自己肩上。
“心意已决?”
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有点逾距了。颜云玦疑惑地看一眼老板,道:“老人家何出此言?”
“公子有所不知……”
年过古稀的老人家俯身悄声,神秘兮兮。
“老夫这儿是祁鸣山头唯一的小店,上山下山必过此地。这么多年,咱也见过不少人,冲着这巫年神医的名号来寻医问药。可上去之后,能让老夫我再见第二面的,可没几个。”
福笙闻言,脸吓得血色全无:“怎、怎么说?”
“听好不容易熬下来的人说,里头有一片枯树林,骇人得很。人一进去,就头昏脑涨,意识不清,不一会儿就倒了。再醒来,个个都跟见了阎王爷似的,魂飞魄散,被折磨得没了人样,能有力气爬着出来都是命大!”
颜云玦眉头紧锁,但说出的话没半点犹豫:“那也总归有人出来了的。”
但他还是犹豫片刻,转头问落云:“你呢,确定要上去吗?”
“我如果说,我不想去了呢?”
落云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衣角,感受到颜云玦骤降的气场,急忙继续道:“或者,我可以自己去。我横竖死活也就这一条命,没必要拉上你和福笙跟我一起去送死。”
颜云玦沉默一阵,随后自嘲地大笑起来,笑声竟透着寒意:“我总算是知道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这笑也莫名其妙,落云疑惑地抬头看他:“知道什么?”
颜云玦的语气泛着酸:“原来被人当废人,是这种感觉啊。”
落云心头猛地一刺,想起来路遇山匪的那个晚上。她也知道颜云玦是为她好,可心底那份因无力自保而生的不甘与刺痛,依旧难以平息。
如今设身处地、情景对换,她不愿意让他一起上山赴死冒险,把他放在被保护的那个位置,他有气愤无奈的感觉,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
“可是家主,我本就为保护你而来。没能好好保护你,便是我失职无能,我良心不安。你没有保护我的义务和责任,可我有。”
颜云玦迫近他,语气中覆上一丝悲凉:“所以说到底,你还只当我是你主子,是吗?”
在这个问题上,落云给的回答向来都是沉默。
颜云玦看着她低头无声的样子,气极反笑:“叶落云,你真的很适合做刺客。够坚定,也够冷血。”
他没给落云回话的机会,耐着性子转头去问店家:“请问老人家,在这山头可曾常见到一位十岁左右的少年?约莫五尺高,身长瘦削,眼睛圆圆的?”
店家眯着眼睛思索许久,才摇头道:“来这儿寻医的大多是青壮年,若有这般小的孩子,老夫肯定会有印象。”
“那这山里住着的人家,您可都认得?”
“早年间山里还有几户人家,来回来去的,老夫多少也都面熟。只是近些日子以来山匪猖獗,来我这里的熟面孔越来越少咯。”
颜云玦点头道谢:“多谢老人家了。”
言罢,他提起行囊,沉默地转身便走,步履坚定地踏上了下山的路。
落云望着他决绝的背影,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顿时弥漫开来。就这么走了也好,往后辛酸和危险,她独自扛着,倒也更不觉得累。
虽这么想着,但看他离开的背影,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
“家主?”福笙回头看着呆愣原地的落云,又看看大步流星的颜云玦,虽然疑惑,还是跑了几步追上他,“不上山了吗?”
颜云玦没回他,只朝后面呆若木鸡地站着的落云喊:“不跟上?”
也罢,与其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寻求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倒不如拼尽全力,好好护他到瑾封城,也算她能最后为他做点事了。
她小跑几步追上,头深深低着,像是怕被敏锐的他嗅出任何情绪。
颜云玦瞟一眼身后低头沉默走着的落云,忽的打破沉寂:“没什么想说的?”
“没有。”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
“不埋怨我就这么走了,断了你寻医之路?”
“埋怨什么。”
落云的声调没有起伏,听不出来情绪。
“能把家主好好地护送到瑾封城,我便无愧于心,死而无憾了。”
“你是要把我送到瑾封城去。”
颜云玦稍微放慢步子,并肩和她走着。
“我们都好好地去。”
落云这才抬头看他,眼眸里满是不可置信:“可是……”
颜云玦捕捉到落云的脸上出现的惊讶表情,很是得意地扬扬眉:“叶小公子自称住这祁鸣山上,店家却说从未见过他。若那片树林真如此骇人,凭叶小公子那瘦身板,绝无可能毫发无损地出入。所以我猜,上山的路,该不止这一条。”
“家主英明啊!”福笙比落云先行反应过来,激动地拍手称赞道。
颜云玦矜持地抬了抬手,示意他噤声,眉宇间那份自信却怎么也掩不住。
落云没有吱声。因为她现在几乎成了个瞎子,连眼前的光影都看不真切,遑论在这偌大的山林中辨路。
于是她默不作声,只跟在他们身后绕圈圈。
可绕到夕阳西下,还没绕出去。
当那间熟悉的简陋茶棚第三次出现在视野尽头时,福笙叉着腰喘气,已经能够做到对店家的奇异眼神熟视无睹。
“公子,这都第三回了,你们怎么又来了?”
饶是落云看不清楚,也晓得他们每回走的路宽窄陡平不同,路边的草木和鸟鸣也都不尽相同。但不管沿路风光如何差别,每条路的尽头,都是这家山腰上的小店。
颜云玦此时也有点累,抹抹额上的汗,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喘:“老人家,上山的路,当真只有这一条?”
店家甚是贴心地替他们倒水:“老夫骗你作甚?我在祁鸣山住了大半辈子,从未听说有其他上山的路。不然,就我这小店,也撑不了这么多年啊。”
福笙深以为然。老人家说得有道理,不然就这只能勉强充饥的手艺,要有其他人在旁开店,他这店早就关门大吉了。
他抹抹汗,提议道:“家主,天要黑了,不如我们驱马下山,明日再来吧?”
颜云玦望向被拉得越来越长的树影,疲惫地颔首同意:“也好。”
只是话音刚落,他便瞥见上山的路上,自拐角窜出三五个被夕阳拉得无限长的人影。待他们走近些,才发现身上都带着佩刀,目光狠厉,不像是来寻医问药的普通人。
两伙人目光交接,他们死死盯着颜云玦,复又看看手里类似展开的画卷,突然便收了手里的家伙,杀气腾腾,加快速度朝他们冲了来。
“有人追来了。”
福笙顺着颜云玦的目光看去,那伙人已经亮出腰间的刀,在夕阳照射下闪着金色的光。
而他们因为在山上绕了大半天,消耗过多体力,此时正面对抗,必难全身而退。
颜云玦一把攥住落云的手腕,转头便往山上跑。福笙反应极快,一刀砍断拴着马车的绳。被束缚良久的马儿嘶鸣着,脱缰后更显激动,一路往山下撒丫子狂奔。
山路本就狭窄陡峭,这一堵,那伙贼人急忙躲闪开去,一时间手忙脚乱。待得尘埃稍定,哪还有颜云玦他们的人影。
领头的人大刀一挥,中气十足:“追!”
“家主?家主?”
福笙的呼喊声传遍树林,却久久未听到回复。
他心中警铃大作。他们明明前后脚进的林子,君上还带着个几乎目不能视的落云,怎么可能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听到身后似是贼人追上来的脚步声,虽有意控制力度,但紧凑密集,便赶忙噤了声,连大气都不敢再喘。
雾气迷蒙,带着沁骨的寒意。四周皆是高大古木,枝头尚挂着枯黄未落的残叶,地上铺着厚厚一层,间或夹杂着几片青绿,显出几分诡谲的生机。应该还没到店家说的“枯树林”。
但福笙已经开始害怕了。
他试图从地上的泥印摸索出他们的踪迹,趴地上看半天,未果。
他试图爬到树顶看看有没有他们的人影,爬了三四棵树,未果。
他试图模仿鸟叫声吸引他们注意。虽然他们之间也从未定过这样的暗号,但福笙不知哪来的自信,觉得这鸟不鸟人不人的叫声,能顺利跟颜云玦接上头。
叫了几声,一颗小石子朝他飞来,正中后背。福笙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抽刀转身,像是拉紧的弓,甚至过于紧绷,握着的刀稍微有些抖,真如惊弓之鸟。
但却听见颜云玦的声音飘飘然传了过来。
“别叫了,难听死了。”
他循声望去,却没见着一个人影,空荡荡的树林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以及他的心跳声。自己莫不是中毒了,怎的无端还生出幻觉了。
可后背被打的那一下,痛感却是真实的。
“这里。”
颜云玦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他的后背也又一次被击痛。
福笙惊魂未定,半信半疑地朝声源处挪去。直到他几乎要撞上眼前那棵粗壮的古树,才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声音的来源。
这才知道为什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因为人在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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