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年这话讽刺意味十足,字字带针。落云听着心脏仿佛漏了一拍,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颜云玦面不改色,只略带无奈地瞥了一眼叶尚风,欲言又止:“本来这种事儿吧……当着叶小公子的面说不太好,但若不解释清楚,让巫年大夫误会我等为求医而撒谎骗人,也不好。”
他放下碗筷,端正身子,神色竟显出几分郑重:“既如此,颜某便实话实说了罢。我与落云确为夫妻,也确为拜了把子的兄弟。”
说到此处,他竟微微垂下眼睫,一脸羞赧:“巫年大夫可以把这当成我们夫妻间的……一点闺中情趣。这种私事说与旁人听,还怪害臊的。”
他演得入木三分,嘴角傻呵呵的笑容,看上去还真像个没心没肺的小丈夫。
落云目睹他这行云流水、无懈可击的表演,惊得嘴都不自觉地张着。信口胡诌,还如此镇定自若,颜云玦这本事实在厉害。
“这……”巫年显然没料到是这般缘由,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尴尬,瞥了眼同样僵住的叶尚风,“确……确实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叶尚风尴尬的点却全然不同。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位上,石像一般,只眼睛在落云和颜云玦之间转,许久才缓缓开口:“原来……叶姐姐和颜公子,是夫妻啊?”
落云闻言,侧头挑眉,像是在质问他。
——“不像?”
叶尚风捕捉到她的目光,石像之身解了开,狠狠地摇头。
——“不像。”
颜云玦看在眼里,轻笑一声,在落云的手背上轻拍,自然亲昵:“人各百态,夫妻亦然。我与内人相识起便如此共处,倒也习惯了。”
话已至此,落云心知若再不接戏,恐再生疑,于是将手掌翻转,手指顺势滑入颜云玦掌心,与他十指紧紧相扣,应和一句:“习惯了。”
巫年许是因为错怪他们,此时显得有些局促,一双筷子拿也不是,放也不是。犹豫半晌,还是垂着眼端起碗:“无妨,无妨。误会一场,继续吃吧。落云姑娘手艺不错。”
“谢大夫夸奖。”落云见状,也端起碗,“落云视物不清,调味全凭感觉,大夫喜欢就好。”
次日清早,急促的敲门声将颜云玦惊醒。他睁眼,才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冰凉地面上,此时醒过来才发现有些凉意。想来是昨夜又梦游了。
看门口敲门人的身形,来者便是巫年。
思及昨日被她怀疑与落云的关系,颜云玦迅速把外袍脱下,随手放在桌上,束发揉得微乱,这才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只探一个脑袋出去,悄声道:“巫年大夫有何事?”
巫年目不斜视,只淡淡道一句“下山卖药”,便转身离去。
颜云玦揉揉眼,这才发现天色尚未完全清明,像是稀释过的墨汁铺洒在天边,还罩着半分未消散的夜色。
他回望还在酣睡的落云,不由叹口气。这都什么事儿啊。
待他整理一番,刚跨出房门,福笙便闪了过来:“君上,当真要下山去卖药?”
颜云玦皱眉,示意他小点声,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后才道:“我现在不是君上。叫卖药材不是封君会做的事,可对商人来说确实并不算什么。你为何如此在意这个?”
“不是在意这个。”福笙焦心地道,“我们是一路被追杀上山的。那片枯树林拦得住贼人一时,但保不齐他们此刻就在山下,等我们出山,来个瓮中捉鳖呢。”
颜云玦的眼睛眯起:“怎么说话的。”
“福笙不是那个意思,但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福笙讪讪地搓搓腿,自觉失言,忙继续道,“届时暴露身份事小,若是遇难受伤,那便是大事啊。”
“我知道。”颜云玦沉首,眉间乌云密布,“巫年大夫岂是真为那几两银子?她只不过是试探我们身份真假,更要看我能为落云做到哪般田地,是否诚心求医罢了。”
“试探之法何止于此?要不我们直言相告,言被仇人追杀,此时不方便下山露面,如何?”
颜云玦抿着唇思索片刻,摇头道:“不可。这山我必须得下。”
福笙倒吸一口凉气:“为何?”
“至州山匪横行,知府谎报夏旱,朝中拨的赈灾款不知所踪。种种异常绝非偶然,其中必有蹊跷。我须亲笔提信,向圣上秉明至州实况。”
颜云玦向福笙摊手:“令牌。”
福笙忙把自己的衣领一层层拨开,在最里层贴身之处摸索片刻,才把令牌掏出来。
“藏得还挺严实。”颜云玦把带着温度的令牌,放进里衣夹层内收好,“下山后,我借解手之名溜去寄信,届时你同我一道,也有个掩护。至州水深,小心为上,官驿去不得,只得去普通信馆将信寄出。只是不走官道,也不知信多久才能抵京……”
话音未落,房门突然被打开,划破清晨宁静。落云迎着晨阳站在门口,浑身被微熹天光镀上一层朦胧金边。眼神虽无神,但却直直落在门外正弓身密谈的两个人身上。
颜云玦如同被抓现行的小贼,怂道:“你……醒啦?”
落云的声音没有起伏,但听得出在压抑着情绪:“为何又不叫我。”
颜云玦见她衣着整齐,眼神清明,显然不是才醒。不知他们方才的对话她是否听到,只顾左右而言他:“下山卖药,颠簸劳顿,便不必带上你吧?你和叶小公子一道,等我们回来便是。”
落云言简意赅:“我都听到了。”
颜云玦讪讪地和福笙交换了个眼神,才道:“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喊你,想让你再多睡会儿嘛。”
落云没听他瞎扯的鬼话,只是淡淡道:“若忧心信件延误,家主可先将信件寄往瑾封城的亲信处,由他们经由官道,将信寄往朝中。堂堂封君,常年在京而远封地,岂无心腹可用?”
落云无视颜云玦惊奇地看着她的视线,率先抬脚往厅堂里走。
厅堂内,巫年仍坐在那高椅上,腿上放着一碟糕点,正捧着细细地享用。见他们来,只随意用脚尖点点旁边的椅子,示意他们坐下。
但落云未落座,只道:“不知可否借巫年大夫的纸笔一用。我们离家日久,欲修家书一封回府,以报平安。”
巫年朝叶尚风抬抬下巴,后者立刻会意,带着他们往偏厅走。
只是未及出门,却听身后巫年声音淡淡响起:“二位,或多有冒犯,但家书可否经我过目一番?”
不待落云转身询问缘由,巫年便自顾自道:“我并非悬壶济世的大善人,会救你们,不过也是因你们救了我这混徒弟一命。我避世于此,便是不愿俗尘纷扰。他日你们离山,所言所行我管不着,但起码得确保我的踪迹,不是从这山头里流出去的。颜公子,可否答应我这不情之请?”
“自然。”颜云玦回身笑道,“不过是封报平安的家书,没甚不可看的。颜某知晓大夫避世之心,自当守口如瓶,不言一句。”
“多谢颜公子。”
“家主,这信当真能给她看?”
偏厅内,落云见颜云玦胸有成竹,挥笔疾书,毫无顾忌,还是犹豫着担忧道。
“当真。”
颜云玦却不甚在意,掏出令牌,将侧面蘸上印泥,在信封口处郑重盖下私印。
“信中只言至州山匪横行,官府未管,且无夏旱,害我买卖损失。仅此而已,不必多言。”
他把手中的信一一整理好:“这三封信内容相同,落脚处用暗号标序,以示共有三封。一封依你之言,经由普通信馆发往瑾封城;一封从至州走官路;一封从至州走民道。最后收到几封,再见信的内容,自会明白至州情形。珣文与我,这点默契该还是有的。”
“珣文?”
落云暗想,这名字听起来耳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颜云玦为何提起他,言语里皆是笑意,还叫得如此亲昵?
颜云玦看她疑惑的眼神,不免轻笑起来。怕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眉头已然微微皱起了罢。
他抬手将她眉间揉平,俯身悄声道:“墨珣文,当朝圣上。你未闻其名,实属正常。”
落云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便要屈膝行礼,被颜云玦笑着拦住。他低沉的笑声打在她惊慌的心上,竟有别样魔力,让她不再慌乱。
“慌什么,他又不在这儿。”颜云玦的笑意更甚,轻轻地拍着她紧绷的手臂,“就算他在又如何?我岂会容他为难你?”
想到自己方才竟对九五之尊生出那般无端揣测,落云心有余悸,只愣愣点头,任由颜云玦牵着她走回正厅。
云里雾里、迷迷糊糊之间,突然听到巫年口中喊出“颜瑾瑜”三字,落云这才恍然惊醒。
“颜瑾瑜,这是谁?”
巫年捏着信,抬头看向颜云玦,眼神晦暗几分。
颜云玦却不慌不忙,坦荡接下巫年的眼神:“正是在下。叶小公子未和大夫提及颜某之名吗?”
“瑾瑜……瑾瑜……”巫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仿佛失神一般,嘴里一直咀嚼着这个名字。
颜云玦见她这反应只觉疑惑,但一时之间想不出任何原因,能解释久居深山的巫年,为何听到这个名字如此反常。
若如传言所说,巫年不喜官宦之人,想必是从前与官家人有所嫌隙。
但他年幼未及更名之时,也不过只是御史大夫府上的年幼公子,声名不显。历经颜家变故、先帝驾崩、封地为君后,他已是众人口中的“云玦君上”。颜瑾瑜这个名字,已如陈年旧卷,久未见天日。
怎么想,她都不该同自己的本名有何牵扯。
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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