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本应在日落时分抵达的路程,被恹恹踏步的马匹生生拖慢了步伐,三人直到天色暗尽,才将将抵达城门口。
冬日天黑得早,故而宵禁时分也提前许多。城门紧闭,只余一队守城士兵,在火光中面对着这辆慢悠悠的朴素马车,列阵以待。
挂着红缨的长枪拦住去路,马车在城门口晃晃悠悠地停下。
本该是颜云玦的主场,可他却迟迟没有动作。
领队高成平见可疑车架久无动静,脸色由疑惑转为戒备,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眼见对方那长枪就要往脸上招呼,李方铠无奈,掏出怀中的令牌:“吾乃禁军羽卫骑副统领李方铠,奉圣上暗令入城。”
高成平接过令牌,仔细端详,又传与左右,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放行。
李方铠倒无慌张,只挑眉道:“怎么,圣上之令,你们也要违?”
高成平将令牌双手奉还给他,抱拳鞠躬,语气不卑不亢:“此令牌仅可证大人身份,却不可证大人之任。若有密令,还请呈出,否则请恕末将无法违宵禁之律,擅自放行。”
“好!”
久不露面的颜云玦此时才挪出马车,抚掌称赞:“不畏强权,恪尽职守,当赏!”
守卫士兵一见颜云玦现身,纷纷叩首:“参见云玦君上!”
“免礼,各位请起。”
颜云玦快步上前,俯身将高成平扶起:“许久未见,高将军近来可好?”
“劳君上挂心,老夫一切都好。”
高成平轻拍颜云玦的肩头,上下端详他:“倒是君上,怎的消瘦这么多?这衣服,看着也不甚合体。”
颜云玦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本属于叶尚风的衣服,无奈摇头:“此事说来复杂,容后再叙。高将军怎今日亲自来守城门了?”
“前几日墨城来信,圣上将遣一队人马来瑾封城,护送蒙国三公主进都。可我们迟迟未收到您的消息,更不曾见您身影。老夫恐有贼人欲浑水摸鱼入城,便加派人手严守城门,宵禁过后亲自来守,以防万一。”
“做得好。有你在,我放心得很。”
“如今见到君上,老夫的心也放下了。此等大事若无君上主领,老夫心中着实无数。欲去信给您,却听闻您去了江南,信都不知该往何处寄,可把我急得。”
“让你担忧了。”
谈话之间,颜云玦却不住回身去瞧马车。
高成平心底已有几分猜测,移步凑到颜云玦眼前,挡住了他张望马车的视线:“听闻君上去江南,是为心上人治眼疾。如今可治好了?”
高成平的大脸占据了颜云玦一半的视野,他意识到自己有些无礼了,朝面前的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治好了。”
高成平不以为意,朝马车努努嘴:“人可在车里呢?”
“在。”颜云玦嘴角泛起一抹羞怯笑意,拉着高成平往马车走去,“我介绍你们认识。”
“没事,来日方长。”高成平拦住颜云玦,关切道,“城外风大,你们先进城好生修整,待我明日拜访,再叙不迟。”
“也是。”
颜云玦搓搓已然冰冷的指尖,开始想念落云那双捧着暖炉的温热小手。
“那我这就派人去打扫添置。”
“有劳高将军。”颜云玦朝他抱拳。
车厢被从外涌入的火光照亮一瞬,而后重归黑暗。
黑暗之中,溜进来一条裹着寒气的泥鳅,直朝落云肩上拱去。
“外头真冷,可把我冻得够呛。”
落云一听他这委屈劲儿,只能宠溺地把尚有一丝余温的暖炉塞进颜云玦手中,又用自己温暖的手将他的手掌包裹住。
“聊什么呢,聊这么久。”落云嗔怪道,“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在这天寒地冻的晚上聊。”
“久未回城,一时激动,聊多了些。”
落云见他身子微颤,便解开身上的裘袍,将他的身子也收拢进裘袍之中。颜云玦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闭眼轻笑,安心享受着温软的怀抱。
马车在无人的街道上缓步行进,唯恐惊扰旁人美梦。
不多时,他们便抵达颜府。
落云身手矫健地跃下马车后站定,才发现身侧仆从正捧着便梯,一脸诧异地看着她。她指了指后头的马车,仆从才回过神来,将便梯放置好,恭敬地搀扶着颜云玦下车。
瑾封城的颜府,和他在墨城里的府邸风格一脉相承,皆是大道至简。
三人跟着仆从指引来到堂内,甫一落座,便有冒着热气的佳肴上桌。
“今晚来得仓促,未及通知备厨,今晚先委屈你们随便吃些。”
“不委屈,不委屈。”李方铠眼神冒了光,执着筷子的手已然跃跃欲试。
落云依旧动作极快,每道菜都夹了一筷子在自己碗中。正欲扫荡进嘴,碗里的饭菜却被颜云玦以极其鬼魅的手法迅速捞了去。
他捞菜的动作快如残影,但吃起来却从容优雅。
一口饭菜全部入肚,他才盯着落云缓缓启唇:“说了不必试食,忘了?”
落云不好意思地笑:“一时习惯,是忘了。”
“那趁早培养新的好习惯。”
话音未落,颜云玦又用那极快的手法替落云布菜,还抽空看了一眼在旁看得目瞪口呆的李方铠,笑道:“李统领也不是头回见我的身手,不必这么大惊小怪。别客气,快吃吧。”
三人用毕餐食,正是夜晚寒气最重之时。
李方铠站定在空旷院内,目光汇聚在跟在颜云玦身后款步而行的落云背影上,若有所思。
待两人从回廊转角处消失,他才掏出怀中暗哨,轻吹一声,一只信鸽便扑棱着翅膀闻声而来。李方铠将手中信条绑在信鸽腿上,那信鸽便扑腾着,隐入黑暗之中。
同在黑暗之中的,还有两个身影。
“已入瑾封城,他若要传信与圣上,大可走官驿,为何要用信鸽私传?”
落云略微偏头,疑惑地看向落在肩膀上的那个脑袋。
那个脑袋在她肩上轻摇,同布料摩挲出细微的沙沙声。
“待我拦下信鸽,见信便知。”
“你还有拦信鸽的本事?”落云讶然。
“当然,不是我有这本事。”
他的眼神由温柔,变为凌厉,只用一瞬。
“入了我的地盘,任何可疑之物都休想离开。”
“这是怎么做到的,好厉害。”
落云带着神奇且求知的眼神望向颜云玦,他却瞥了一眼落云,慌忙移开眼神,挺直方才还柔弱无骨的脊背,搓了搓略冰凉的鼻尖,支吾道:“自然……有点手段。”
他轻拍落云肩头,匆匆结束话题:“时候不早了,我带你歇息去吧。”
落云是做什么的。
做刺客的。
做刺客的人,最为敏锐。
所以她立刻便知,他有事瞒她。
哪怕他们已然是两情相悦的关系,也无法做到对对方完全坦然吗?
落云被颜云玦牵着走,但心下却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和失落。
直到他准备转身离去,她才如梦初醒。
“不在一个房间里睡吗?”她问。
“不用了。”他笑看她,轻轻抚摸她的头,“若在墨城,天子脚下,我自不可在府内布过多人手护卫,否则易遭非议,故而当初需你贴身保护。瑾封城山高水远,又处边境地带,我布置再多暗卫都名正言顺。周围全是我的人,十分安全,你且安心休息。”
“再说了——”他话锋一转,戏谑道,“我有夜游的臭毛病,若扰你清梦,又被你痛揍一顿,我可遭不住。”
落云想起先前那被她揍了一拳便肿上天的俊脸,不禁嗤笑出声。
“况且,今时不同往日,从前有些东西我未曾考虑,而今必须为你顾全。”
他复又走近,怜惜的一吻落在她额间。
“什么?”她抬眼,落进他深邃的眼眸之中。
“你的清誉。”
落云如遭雷击般立在原地,浑身如过火一般,一股灼热之感弥漫全身。从前不曾感受到的羞愧,如今却如藤蔓一般缠上她的躯干。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嗓音沙哑,难掩失落:“君上,你知道……我无法在意这些的吧。”
眼前人的脑袋低进尘埃里。颜云玦只觉一股悲痛弥漫在胸腔里,堵住他的气口,叫他喘不上气。
但她的这根心刺,他必须要拔出。
他上前一步,将她拥进怀中。他甚至不敢用劲,生怕碰碎了她。
“我知道。我也想要你知道,我并不在意。但也因此,我绝不会随意地对待你,更不会无故让你卷入那些莫须有的目光和闲言之中。你是我所珍视和尊重的人,我要让世人都知道这一点。”
言及此,他不免愧疚:“只是我的名声不堪,而且过往布的局,如今一时半会也无法了结。怕也得连累你,承受这些旁人的冷眼恶语。”
“你……当真不在意,我已不是清白之身?”落云将额头抵在他胸口,声音闷闷。
“当真。”
颜云玦手臂一拢,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声音难掩颤抖:“我只心疼你,也很佩服你。能走过那些非人的苦痛过往,你很勇敢。”
落云听着他胸腔传来的有力震动,心头暖意涌动,也紧紧地回抱他,将脸更深地埋入他的胸口。
“我也觉得,我挺勇敢的。”
他吸了吸鼻子,压下喉间的酸涩,轻拍落云肩头,笑道:“时候不早了,歇息去吧。明天见。”
待落云从睡梦中清醒之时,已近正午时分。
持续了数月的奔波劳顿和提心吊胆,终于在踏入瑾封城的这一晚被她暂时抛于脑后。
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落云难得睡了个长长的好觉。
或许是这十多年来,睡过最舒服的觉了。
她心满意足地洗漱穿戴,在日光悠悠下,惬意地将这座不算大的府邸逛了个遍。
昨日还阴云遍布,今日便艳阳高照。落云驻足院子中央,感受暖阳照耀,只觉通体舒畅。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落云倏然回头,便撞见颜云玦猫着身子,鬼鬼祟祟地朝她而来。
四目相对,他的动作顿住,随即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只尴尬地直起身子,朝她挪去:“本想吓吓你的。”
“吓不到啦。”她指指自己的耳朵,“现在贼好使。”
“算是因祸得福吗?”
颜云玦现在一靠近落云,便觉有一股神秘力量吸引着他,让他在无知无觉之中,牵起落云的手。
“算。”落云对此已经习惯,也轻轻回握住他的手。
“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看他卖弄玄虚,故意不揭谜底,落云很上道地追问道:“什么?”
“赵思被册封为贵妃了。”
前述情节指路:
关于颜云玦夜游的臭毛病:第十二章
夜游被落云痛揍一顿:第十二章
落云的过往:第十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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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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