铄石流金，阳光近乎直白地普照长安。每块青砖中的沙砾都有了微小的影。
妙音楼里笙歌跌宕，人潮如鲫。
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路商客皆会于此，争着买今晚一年一度惊鸿宴的邀约令。
这惊鸿宴上将汇聚各地美人，风情万种、婀娜娉婷，不少富贾豪绅、花花公子便待这一天一掷千金，欣赏完歌舞，便拥美人一夜良宵。
一个青年身着白衣，趁机到柜台前一晃，再出门时，袖间就多了一块木制令牌，上刻“上宾”。
他摩挲着牌上刻字的沟壑，若无其事地隐在街中。
————
炎暑日长，这黑夜刚至，妙音楼前便人群攒动。有令牌的人并不多，只是有些人宁愿苦站外场，也想一睹美人芳容，一赏美人妙音。
早上的那位青年此刻提着一个包袱，挺胸正首，神采奕奕地进了大厅，又上了雅间。
……
教旁人好生羡煞。
他辞开侍人，换上包袱里的夜行衣，蒙上面罩，藏到房间侧角一处帷幔后的梁上。
————
灯火骤暗，一个少女捧着莲灯，宣布惊鸿宴开始。
台下掌声惊起，甚至有人向一旁的侍人问道此婢几钱。
而后几场翥凤翔鸾的热舞勾得台下人心念躁热，不多时，数人怀中便有一二美人倾倒，喂果喂酒。几个形体臃肿的地主伸手挑逗、游走，激起美人一阵阵娇嗔。
好不淫奢，好不快活。
那梁上之人仍不为所动，目若猎鹰。
————
几曲又罢，衣裳清凉的女伎纷纷下台后，灯又暗了下来。
莲灯少女捧灯又至，道：“有幸重金寻得天下第一琴师，引歌祝良辰！”说着说着，声音不由拔高许多。介绍罢又红着脸跳下台去。
————
只见悬在大厅顶上的白色绸带交叉落下，花瓣纷扬，满堂清风，烛焰轻摇，映出绸带交叉处一席白衣宽袍。
那人端坐带上，腿上横放一古琴。极亮的灯光打在这人身上，更显肤白胜雪，浅淡光晕笼罩一身，似神仙入凡。
他俯首低眉望琴，面如润玉。一头极长的乌发垂在身后，又在白绸上曲折垂下，像是蜿蜒流去的河。
他指尖轻拨，弦颤，声响，余音绕梁。
梁上君子更曲双腿，刀露锋芒。
————
曲至**，台下听者早已如痴如醉，拥着怀中美人进了温柔乡。琴师开口，唱腔也似水击瓷瓶，柔若细柳，沁心悦耳。
“一愿盏盈佳肴全，美人在前，赏花钿。”
座下客多投去赞许的目光，也有几分不轨夹杂其中。
余音未落，二楼廊间飞出一颗头颅，砸向一楼台前。血汁四溅，煞气弥漫。前排的人先呆愣了片刻，随即推开怀中美人向外飞奔。
“再愿**不觉倦，枕上轻念，温柔眠。”台上人还在唱，毫无惧色。
紧接着，无头尸体自楼上坠下，血色很快蔓延。
与此同时，前排人向后跑，后排看不见的踮脚朝里眺，站在场外的不知发生何事，仍赏着曲，堂内顿时水泄不通。被推搡在一边的歌伎舞伎互相搂着缩在角落。琴师悠悠然抬手取下最靠外被溅上血的琴穗，甚至琴音未断。
瞬息之间，一场奢侈至极的歌宴成了闹剧，众人四散而逃，尖叫声此起彼伏，喧闹一片，显得那血光中的琴音无比诡谲。
待人奔的奔，藏的藏之后，琴师仍唱，唇边泛出笑意。
“三愿……”
嗡的一声，还在震颤的弦断开。
原是二楼又飞出一柄长剑，斜刺向古琴，把那古琴刺穿后剑锋直抵琴师腿根。
夏日本就穿着单薄，那琴师甚至能觉到那尖锐之物泛着夜的寒凉。
他抬头寻那贼人，却什么也没看到。
眼下人去楼空，烛光黯淡。他起身迈下绸带，想把剑拔出来。
……
无济于事。
他低估了这剑的重量和刺入的力度。但又不忍踩琴，于是只好踩着剑，把琴努力拔了出来。
还好没人看到，有辱形象，他想。
————
后便有了这样一段：
那琴师抱着琴，拖着剑走出酒楼。走两步便掂掂快滑落的琴，拉拉拖不动的剑。拐进一条小巷时，身后已划出了一条清晰的路线。
一直静观其人的始作俑者实在忍不住，从他身后跳了下来。
琴师闻声回头，看见一对整齐的白色襟领，吓得怂了怂肩。再抬头一看，是一张十分俊朗的脸——眉若群峦，眼若鹰隼。
“我就知道是你……”尾字未全，他便被捂住嘴拖进了侧边狭巷里。
那刺客夺过重剑，快步到一枯井边丢下，又快速折回。
紧接着便听到几路人遁步疾行，像是衙县捕快。
刺客盯着琴师，深思一番——
打算自己先走。
————
他如燕跃上低梁，沿屋脊奔驰过好几亩地，想着甩开那路兵马之后，便跳下房顶，倚着墙等。
月光绰约，透过云层摊平在地上。他也不知道在等什么，等多久。
但总觉得，好像要等等。
风把云吹散了，远远望见一块白布承着月光奔来。
那白布越来越大，勾出一个人形。
刺客眯眯眼，看见那人手中还挟着破琴。他抱臂佯装闭目养神。
只听见那跑步声愈发沉重，终于停在了他面前。
闭着眼，听见粗喘连连。
睁开眼，瞧见他将琴立在地上，双臂交叠拄在琴上，头无力地压住双臂，弓着身子埋首喘息，发丝垂落入泥。
————
有时人也不知道一段红尘中的牵绊是如何产生的。没有歃血为盟、承缔圣旨的肃重，好像只是一眼一面，就自然而然地定下一生缘。
刺客挑起他发丝，侃言：“跑得挺快。”
琴师缓了好久，怒道：“琴……坏了，你……你总得赔我。”
“现在就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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