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肚白时,高渐离转醒,见旁已无人,惊下床去。桌上已无玉佩,却留有一布帛,上云:“太子送风,易水畔。”
他知道这是先一步回了本家,等太子丹的马车队送行。风鼓幽竹,他念起之前的话约,奔回家去了。
彼一时荆轲回到正宅,收拾完东西,开始磨刀——那是一把极锋利的匕首,斩骨如泥。
不多时一纵马车行至,几个仆从穿戴简素却讲究,有种拙劣扮贫的怪异。几轮客套便带好东西上了辇车,复行及易水河沿。
此时秋实,风清气爽,灰黄的芦苇曳动,似挥袖作别。河浦停着小篷船,在水中轻摇,漾开周围一圈圈细浪。荆轲笔直立于岸边,不作声响。
太子丹不知何时下了车,着一身素装,身宽体胖。瞧见他久站也不动身,又作多疑。“荆卿,怎不登船?”
荆轲回头望向太子丹,唇齿微启:“我有一挚友未至,恕臣待他几刻。”
太子丹不耐,语调压着难以察觉的激进:“既领吾命,勿耽时辰,快些行路。”
一加催促,荆轲心知这是担心自己反悔,担心自己潜逃。
可是圣旨如命,谁又能逃出太子之手,逃出圣命的安排。
荆轲蹙着眉道:“既然君恐臣耽搁,臣这便上路。”他一手执地图,另一掌还托着一个木匣子。每走一步,衣袂随他动作伏飞,意气勃勃,竟像一个百经沙场的大将军。
船橹轻摇,迢迢亦遥遥。
高渐离揽筑而至,不见泊船,却见波光涟涟。他靠近溪边,便望见那篷船飏飏而去数丈。
他心中轰然涌出一脉酸,酸得脏器都扭乱。怎么不肯多等一时呢?
他抱着筑,沿岸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边追边想。到底是没什么情份,今朝赴了尽忠路,转头却将情义统统忘却了?
白袍溅了泥点子,重重叠叠。眼见将追上,他快步并喊:“次非!”
舟中人坐等许久,此声一入耳,他便唤停船夫。走出篷外,恍若初见。
那人一袭白衣,粗喘着气,发丝上钩了许多鹅黄的苇絮,随风舞动。怀中一把棕黑色的筑,颈细肩圆。下摆染了涅泥,活像出水的白莲仙子。
“白莲仙子”还喘着粗气,尾音缀了弱弱一声“次非”。接着在块干净沙地上一盘腿,架上筑便抬手欲奏。
十三弦上玉指轻摇,他遐思中忽现一只蝴蝶,落在窗棂上,栖在掌心中。
荆卿,你说想听,我便给你弹,第一次弹给你听,可莫嫌之。高渐离边想道,也边挥袖击筑。即兴作曲,时而悲壮,时而凄怆,洋洋洒洒,汇入易江。一曲如仙乐,闻者莫不泣离愁,又何来“嫌之”呢?
曲至高亢,荆轲来了兴致,拍着船舷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荆轲借歌抒怀,一下子抖出那真言:
“不复还——”
筑声停了,远近两人在余韵中对望。
一些绝望,只有当事人来剖白,才会有分量。
高渐离耳畔是“不复还”,眼前是“壮士”。
萧萧秋风,刺骨易水。荆轲轻拍摆渡翁,扁舟又行。
起身望去时,远影碧空,只得闻见一句贴在江面上溯洄传来的:
“渐离莫离,不悔不忘。”
筑弦与衣物摩擦,碾出几丝碎音。
有时愈珍重的情谊愈没有什么惊天憾地、摧山填海。
惟待眺去时,才觉轻舟已过万重山。
————
那兹倚坐舟中,取下玉佩贴在唇上。
冷冰冰的。
山巘抹去天光,兹人眸中却有星亮。
高渐离目送其远去无踪,才想起有命在身。忙回家取琴,赶往城中一豪仕宅中演奏。
荆轲一行朝晨动身,隅中才至。
随小宦进了宫墙,在一处膳房补用了迟来的早食。他浅尝几口,为防饭饱困顿,身手受阻。
日中已过,始皇午憩结束,召荆轲入殿禀事。
重重宫墙,他步伐稳妥,毫无畏态。
朱墙边枫叶红了,簌簌歌,沙沙唱。
皇宫是在漂亮,只缺了美人傍,他想。
几道重门一过,金殿乍现眼前,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是燕赵韩卫几个小国都寻不到的气派。
登上百层台阶,一侧的小吏凑上前来查身,从颈领、袖口到靴底,毫无纰漏。问到手中的物件时,荆轲只道是机密,那宦吏只好悻悻溜去。
而后他便手捧木匣,将地图夹在匣边余下的半掌间。所经之路,如履薄冰。
终于进了正殿,踩上短绒勾金丝红毯上时,心中横生忿恨,他在卫国从没见过这样昂贵的毯子。如今在秦国,却铺在地上,绵亘到龙椅前,被这暴君日日踏碾。
尽管如此,他还是行了个极标准的秦礼后双膝着地以示诚恳。
阶上人端坐金椅,眉目俊朗而严厉,体格健壮,衣饰繁复,竟的确有着帝王之气。秦王不动如钟,因知荆轲是卫国人,只开口询问卫国生计,似一个天子理所应当地管辖自己的土地。
可卫国不姓嬴,不氏赵,更不属秦。荆轲强颜和善,搭附着谈论。期间赐了座,兹人从容而坐,满脸奉承。
及日将黄昏,二人竟已从卫地赋税聊到了炎黄古物文存。刺客饱读诗书,乃赢得秦王钦赏。而后阶上人才道:“荆卿,孤既知汝来意,莫误正事。”
荆轲终于等到,于是揣着宝奉上。
一个楠木匣,装着佞臣头。始皇挥手,遁步溜出一个宦吏将之取走。
一幅地图,荆轲握着,登上高堂,逼近龙椅。他极力掩饰自己的杀气,缓缓拉开地图。
上面是燕地几座城池。分划明晰。制图精细。
卷轴眼见到头,始皇目不转睛,凤眼微吊。
“唰”的一声,卷轴落地,寒光乍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