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漾回来时,只看见了一片吞噬宅院的漫天大火。
他和阿宝僵立在府门外,突然,一个身影如同被丢弃的残偶,重重摔落在云漾脚边。
“玥姐姐!”
先前跟在安露身旁,一直对他课业严格管束的女使此刻像垃圾般被扔了出来,云漾几乎立刻就要抬脚跑进府中,下一秒却被什么绊住。
云漾低头看,是星玥死死抱住他的脚踝,嘴角不住吐着血。
“小少爷!快...跑!”
云漾死死盯着她失去血色的脸,泪水失控地涌出,砸进地上黏稠的血洼。他嘴唇哆嗦,声音颤抖着问:“我爹和我娘呢?”
星玥声带损毁,几乎快要说不出话,她腾出一只手抓住已经呆立在原地的阿宝,用最后的声音恳求道:“潘少爷,求您救救我家少爷,带他走!”
阿宝被扯的踉跄了一下,他猛地回神,神情恐惧又慌张。
他一把扯住云漾,声音艰难从喉咙挤出:“阿漾,我们走。”
他没见过这种血腥场面,眼泪和鼻涕全都控制不住流下,但依旧死死抓着云漾,见他依旧要往府中冲,他弯腰死死抱住云漾,将他往暗处胡同里推。
“阿漾!你淡定一点,你如果进去了,云家就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可是我阿爸阿妈...”
“云叔和安姨如今定在拼死抵抗,他们要护住你,你不要糟践他们的苦心!”
“我不要......我要阿爸阿妈......”云漾哽咽着,咸涩的泪水混着血腥气灌入口中,巨大的悲痛几乎将他的心脏撕裂。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两人骇然望去,冲天火光在院子中间腾起,烈焰冲天。
阿宝死死捂住云漾的嘴,自己的眼泪却汹涌而下。云漾徒劳地挣扎着,只能在心里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嘶喊:
……阿爸!阿妈!
“大哥,都死绝了,保证一个都不落!”一个男人走到气绝的星玥旁,抬脚踩在她的背上,他身侧的另一人向旁边啐了口唾沫。
云漾循声望去,那双盈满泪水的眼中,瞬间被无尽的恨意染得赤红。
“做干净点,去找找云家族谱,按着族谱杀,一个都别放过。”
“哎哟这云希山得了机缘半路出家,一介孤儿哪有什么族谱,就听说有个老婆儿子,如今不都让我们杀了。”
“哼,那倒也是。”两个男人说着话转过身,露出两张让云漾恨不能啖其肉的脸。
走在后方的男人说道:“大哥,云希山一死,我封家此后再无祸患了!”
“哼,”走在前头的男人狞笑道:“什么狗屁宝物,我看那预言就是骗人的!今后我封阁昌便是天!皇帝老儿来了也休想给我脸色看。”
“封阁昌……” 云漾将这个名字如同烙铁般印入灵魂深处,默念千万遍,反复咀嚼着这刻骨的仇恨——
“封阁昌!”
一柄其貌不扬的利剑刺穿他的胸口,血液喷涌而出,封阁昌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倒在成堆的尸体中。
血水汩汩地渗入青石板的缝隙,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蜿蜒流淌,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献祭。
云漾一身黑衣,却带着白色幕离。他右手提着沉漾剑,左手拿着一本册子,每死一个人就要用剑尖的血珠低落在一个名字上,渐渐地,册子被血浸湿,墨迹扭曲成看不清的纹路。
他瞳孔里倒映的火光仿佛要冲破时空蔓延到他身上,十一年前云家的火烧灼着他的身体,十一年后的今天,封家的火又像是要将他的灵魂燃烧殆尽。
白色的幕离被鲜血浸染,在夜色中看去,宛如从地狱归来的使者,周身萦绕着不祥的血色。
沉漾剑“哐当”一声坠地,云漾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复仇的火焰燃尽后,只剩一片虚无。
封家满门被灭,血仇已报,可他胸膛里空荡荡的,仿佛连心跳都成了多余。
“结束了...”云漾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阿爸阿妈,我给你们报仇了。”
他低头看着七横八竖的尸体,又望着沾满血迹的双手,滚滚热泪滴落手心。
倒下的身影中,不乏妇孺与茫然的面孔。他知道,其中必有未曾参与当年之事的人。父母的教诲言犹在耳,而他的手,早已沾满了洗不净的鲜血。
他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去,脚下被一具尸体绊倒,踉跄着爬起,几乎是跌跌撞撞逃离这片血腥之地。就在即将踏出废墟时,他的左耳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异响。
他僵了一下,不敢轻举妄动。
云漾的耳力极好,小时候他能听见三进院外丫鬟用剪子绞灯芯的声音,也能听见梅子坠地的闷响,蚂蚁爬过枯叶的窸窣声,这些本该被隐蔽的轻细声音在他耳中极为真切。
可惜十一年前,他为了搬阿爸的尸身不小心踩中了炸药,右耳被炸聋,此后便只有左耳能听见声响。
他弯身蹬脚,一个跳步就悄无声息蹿上墙角。
云漾把染血的幕离摘掉,拿出怀中黑色的帕巾捂住自己的脸,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他看见封氏祠堂严丝合缝的青石地板松动了一下,一个不大的男孩从悄悄打开的缝隙中钻出来。他死死捂着嘴,血液流到他面前塌陷的石板,滴滴答答,在死寂的夜发出唯一的声响。
他看见那孩子扑到封阁昌的尸体旁,那双本该稚嫩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与泪水,却仍咬着牙,奋力拖动沉重的尸身朝向祠堂。
云漾听见他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喊道:“爹,我带你走,你坚持住爹。”
云漾浑身一震,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彼时年幼的他,也是这样拖着父母冰凉的躯体,背负着沉甸甸的沉漾剑,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再也无法称之为家的地方。
不同的是,当初他不敢哭出声,唯恐自己被发现,连给阿爸阿妈和府内人收尸的人都没有了。
如今,历史重演。
云漾翻身落地,找到不远处一间卖成衣的铺子,把自己沾着血的衣服脱下随便找身干净的换上,又在柜台上放了几枚铜板便离开了。
等他再次出现在封宅的大门前,封阁昌和一个被烧焦的男人尸体已经被拖到了祠堂里。
看见突然出现的可疑人,小少年不高的身躯护在两个尸体前。他眼角紧绷,露出小狼一样又凶又怯的眼神,只不过在云漾看来完全是虚张声势。
“我可以帮你报仇。”
云漾清冷的声线回荡在如墨夜色中,细听之下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但眼前人完全没听到,他的注意力被云漾的一句话彻底夺走。
充满血腥气的空气中,他站在祠堂内,与院内的云漾遥遥对视,中间只隔着一扇被损毁的摇摇欲坠的木门。
云漾也不着急,而是站在原地继续说:“我知道他是何人,也会教你武功剑法。”
“条件呢?”小少年眼眶滚着眼泪道,“我对你没有任何价值,为什么是我?”
两人隔空对峙着,半晌,云漾一句话都没有回答,转身离开。
信不信由他,云漾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归宿。他屠人满门,杀了不该杀之人,与当初的封阁昌有什么两样?
他居然成为了封阁昌,成为了自己最恨的人。
云漾麻木走在无人街道,他如今大仇得报,却也没心力苟活在这世上。
在看见那孩子之前,他本想今晚回山收拾一番便自我了断,可云漾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就像封阁昌终被自己所杀,那一刻,他想,他为自己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他想让那孩子杀掉自己,为两家无休止的仇恨写下完美的结局。
衣带被突然扯住,云漾顿住脚步回头,那孩子跑到他的身后,低垂着头说:“只要你帮我报仇,让我做什么我都认!”
“你叫什么?”
“封渡。”
云漾想了想,他明明按照族谱把人一个不落全杀了,怎么会漏一个?
“我父亲把我藏到祠堂下的暗道中让我跑,但我不想逃。”封渡的头一直没有抬起,他瓮声瓮气继续道:“后来那贼人走了,我找到了族谱,我的名字连带着我堂兄的名字被一齐划掉了。”
“我是封家人,我可以证明,我想和你学武功剑法,我想报仇。”
封渡的脸被云漾抬起,他脸上流淌着两条泪河,抑制不住的哭腔自喉中溢出。
云漾卡住他的下巴,勒令他眼神不许躲避,直直盯着自己的脸:“好好看清这张脸。”
小小少年依言抬头紧紧盯着,视线被泪水模糊就用手背胡乱擦掉,知道他的下巴快没了知觉,脖子也酸了,云漾才撤手放过他。
“记住你的话,不要忘记。”
晚风将一片树叶从树上吹断,载着它略过封家的血腥,略过长长的街道,略过无言的泪水,最终在一处山间小院翩翩落下。
封渡站在木栅栏外,有些踌躇犹豫。
眼前这个看起来破败的山间小院,竟然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封渡进了这个只有正房和两间厢房的小院子。他踏进西侧被云漾收拾出来的屋子,有些拘谨。
他本想去找云漾仔细询问一番有关贼人的事情,但见他头也不回进了正房,一副不想搭理自己的模样,封渡便不再叨扰他,想着水缸见底的水,打算明天早起去挑水砍柴,多做些事好让自己不再沉浸在悲伤之中。
几个时辰后,寅初。
封渡身心俱疲,连衣服都没有脱就昏沉沉睡了过去。房门被打开,一双脚悄无声息踏进西厢房的水泥地上,慢慢靠近倒在床上的封渡。
云漾半边脸隐在黑暗里,靠着月的光亮,他看见蜷缩在床上的封渡,那没有安全感的样子,真像曾经的他。
云漾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他猛地挥出一拳,却在距离封渡太阳穴半寸的距离骤然停住。
好像...真的好像...
云漾咬着唇,拳头开始抖动,几次都碰到了封渡的皮肤。
他内心无比煎熬,巨大的悔意攫住了他。他不想培养另一个自己了,他太清楚整日活在仇恨中的滋味。将这无辜的孩子拖入仇恨的深渊,与当年的封阁昌有何区别?不如......就此终结。
先杀了封渡,然后就按原本的打算,自我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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