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漾定了心神,再次睁眼,眸中只剩坚韧冷厉。
他再次攥紧拳,猛地挥下!就在拳风即将触及的刹那,床上蜷缩的身影似有所感,无意识地抬手一挡,指尖堪堪擦过云漾的手腕。云漾只觉得手臂一麻,那股凝聚的狠劲竟像被戳破的气球般,瞬间消散无踪。
封渡睁开眼,迷迷糊糊地脱口而出:“——恩人?”
风掩明月,小小茅草屋里失去了唯一的光亮。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便变得敏锐,云漾只能听到封渡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黑暗中床上的少年人看不真切,只能听见眼前人用颤抖的声音问:“你叫我什么?”
“恩人!”
他没有任何犹豫,脆生生回答:“您救我性命,又教我武功助我复仇,是我的恩人!”
封渡挺腰起身下床,鞋也不穿,“咚”的一声闷响,膝盖结结实实磕在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爹常教导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您与我有大恩,从此以后,哪怕您让我去死,我也绝无二话。”
云漾喉头猛地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呼吸都滞涩起来。他并不回话,逃也似的奔回自己的屋。
把屋门阖上,云漾背靠年久失修的木门,身体缓缓滑落在地。他屈膝抱住自己,屋内点了根蜡烛,微弱烛光盈盈照在青年身上,将他蜷缩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随着轻微颤抖而晃动。
房门被扣响,封渡的声音透过门缝稳稳钻进云漾的耳朵里。
“恩人,您怎么了...您别生气,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门外,封渡仍固执站着,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不安。
云漾闭上眼,耳边全是封家满门抄斩的惨叫声。
——是他亲手放的火,是他封死了所有出路。
“恩人,我一定不给您拖后腿,您别不要我。”
“恩人...”
“别叫我恩人!”云漾猛地捶向地面,木屑刺进皮肉,鲜血蜿蜒而下,“我不是你的恩人!”
封渡被这声吼吓得一颤,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随即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声音微微发颤:“可您救了我…您教我武功让我报仇…你就是我的恩人。”
“恩人?”他喃喃重复,眼底血红,“若你知道…若你知道…”
话未说完,云漾猛地咬住牙关,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若你知道我就是害你家破人亡的凶手,还会跪在这里,叫我恩人吗?
云漾不答话,封渡也不离开,两个同样执拗的人谁也不愿离开。
良久,云漾才沙哑着声音问:“你今年多大?”
“十一。”
云漾心如死灰闭上眼,他从没有任何一刻如此相信命运。
封渡简直就是曾经死在灭门当晚的自己,走过奈何桥,跨过鬼门关,投胎转世,又回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报应吗?还是老天的一场玩笑?
他打开房门,看着跪在地上的封渡。
“云漾。”
什么?封渡猛地抬起头,看着垂眸俯视他的人。
“我叫云漾,从今天起,不要叫我恩人。”
“那我怎么称呼您?”
“随你。”他让封渡起来,眼睛一瞬不眨看着他,“你要报仇。”
“是。”封渡毫不犹豫,稚嫩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我要亲手杀了那个灭我满门的仇人!”
云漾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低笑,那笑声干涩、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嘲弄。
他伸手,在黑暗中缓缓抚上封渡的发顶,那冰凉的触感让封渡不自觉瑟缩了一下:“我教你。”
我教你怎么杀人。
教你怎么杀我。
封渡仰起脸,眼中燃起希望的火光:“恩...”
话头堪堪止住,封渡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眼前的男人太年轻,但他的眼睛又太平静,好像一个人度过了许多漫长苦涩的时光。
云漾并未在意他的犹豫,而是收回手,转身走向屋内。
“从今日起,每日卯时起身练功。”
十一年前,封家欠他一条命;十一年后,他欠封家一条命。
这世间因果,终究是要还的。
——
云漾不许封渡称呼他恩人,也不许称呼他师父,这一年来封渡换了好几种以表尊敬的称呼,云漾全都不许,最终封渡试探着说:“哥?”
彼时云漾削木头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漫不经心道:“嗯?”
“哥!”封渡又开心唤了一声,眼睛唰地就亮了起来,他蹲到云漾身边,看着木屑簌簌落下,刀刃刮着木头,发出细微的声响,渐渐显出一柄木剑的轮廓。
“哥,这是给我的吗?”
“嗯。”木剑成型,与云漾那柄沉漾剑一般无二,“这一年我什么都不教你,只让你练基本功,你可怨我?”
封渡摇摇头,依旧用亮晶晶地眼神看着他,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他说:“我之前说过的,哥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哪怕让我去死。”
这一年来,云漾也曾数次想要终结两人的性命,但每一次,每一次都会因意外而被迫搁置。云漾甚至专程下山,拜访名震江湖的得道圣僧,可圣僧也只是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
“执刀者,终为刀所执。”
云漾站在佛前,青烟袅袅,模糊了佛像悲悯的面容。
他终于彻底放弃了。回山那日,封渡正在院中扎马步,少年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听到脚步声立刻回头,脸上还挂着汗珠。
云漾将新买的饴糖扔过去,封渡手忙脚乱地接住。
“基本功练的如何?”云漾扔下一句话,也不看他,只自顾自进院去柴房寻了把斧子。云漾往旁边一看,薪柴已经被堆的很高了。
封渡说:“能坚持得更久了。”
云漾说:“嗯,歇一会吧,我出去一趟。”
日薄西山,树叶也被染上颜色。云漾在山间挑拣了许久,最后在一处四人合抱的苍天大树前停下脚步。
他砍下许多木头,把它们抱回去全用来给封渡削剑。
他木工不错,削得了小玩意儿,也能做复杂的机关。只是自从阿宝搬走后,他慢慢不再做木工,如今更是连一个小玩意儿都做不了。
此后几个月的时间里,云漾重新拾起儿时的绝活,用沉漾剑,刻出另一把沉漾剑。
时间过得就如山顶上的涧泉,只一眨眼便飞奔出去再不倒流。
云漾不许封渡用正常的剑,只许用木剑与他对抗。起初木剑像泥做的一样,总被沉漾剑一削就断,坏了就再换新的,渐渐地,那棵四人合抱的树在森林消失,变成了断剑,被当成柴火烧掉了。
好在效果还是不错的,封渡已经能和云漾过上几招而剑不被损毁,云漾也不满足于刻剑,什么鸟啊兔啊,甚至连小刺猬都能刻出来。
直到那天,山风呼啸,落叶纷飞,两道人影在林间对峙。枯叶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一人靴底碾碎半片黄芦叶,汁液渗入青苔,另一人则足尖轻点岩上,借力飞上树梢,只不过在岩壁上留下蛛网般的细裂纹路。
“哥,我赢了。”封渡汗珠落在地上,仰头看着在树梢上伺机而动的云漾。
云漾静默片刻,从树梢猛然弹起。斑驳的绿光在云漾跃起的瞬间洒满他的全身,棉麻衣摆划破空气,眨眼落在封渡的面前,落地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云漾道:“练得不错,不到五年时间便能用木剑把我逼上树梢。”
云漾的赞许让封渡有些不好意思,他眼神不停飘忽,就是不肯落在云漾的身上。
淡淡的皂角香气随着云漾的靠近萦绕在鼻端,混合着他自己因激斗而急促的呼吸,纠缠不清。
云漾本以为封渡会像往常般撒娇讨赏,可他此刻却如同被点了穴,只能静在原地动弹不得。
抬眼瞅着封渡低垂的头,云漾越看越生气。这些年光顾着教他武功,竟没留意,这曾经需要他俯身安慰的孩子,不知何时已蹿得比他高了半头。
他没好气说:“说吧,想要什么?”
封渡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木剑上的纹路,喉结滚动了几下,才低声道:“...哥,我想用真剑。”
山风突然静止,一片枯叶悬在两人之间摇摆,迟迟不肯落下。
自封渡用木剑起,每逢对峙,不论输赢,他总要扑在云漾身上耍赖,赢了就讨赏,输了便讨饶。起初云漾对他还心怀极大芥蒂,甚至斥责他这般心性如何报仇,但封渡却盘腿坐在地上,把云漾的一条腿和木剑合抱在自己怀里。
“哥,如果不做些别的事,我撑不到那天的。”
油煎火烹的心,总要在达到目的前想尽办法自救。
云漾奋力拔出自己腿的动作顿住,他比谁都懂封渡此刻的心境。这些年他也没有一直龟缩在山上,相反,他甚至不常回山。
去找作恶的匪寇,或者趁着夜色杀贪官,躲避群攻或暗杀,总之把自己弄出一身伤来才满意。也惟有此时,内心的煎熬才堪堪被刻骨的疼痛取代。
如果每时每刻都在恨意与煎熬里度过,他早被自己杀死了。
前几年封渡只到云漾的胸口高,能扑在他怀里蹭,可恨他虽然长得不高,体格却健壮的很,云漾推不开他便由他去了。
慢慢他也习惯了,这些年岁封渡身高渐长,脑袋从埋在怀里到窝在颈窝,如今倒好,云漾反而要靠在封渡怀里。
封渡像往常一样抱着云漾,低着头,闷闷吐出令云漾心尖猛颤的一句话。
“你说...什么?”
“哥,我想下山。”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想下山...去看看。”
心中的悸动被忐忑取代,封渡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埋在心底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下山。”云漾重复了一遍,看着已经与封阁昌有些眉眼,眉头微蹙,但随即舒展,轻声说:“你长大了,是该下山了。”
似乎没想到进展这么顺利,封渡瞪大了眼,惊喜又不可置信。
云漾神色很快恢复正常,说:“但我记得这两日是你的生辰,过了生辰再走吧。”
说完他把剑插回剑鞘,转身往回走。
他脸色如常,步伐依旧平稳,背影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挺直,除了微敛的眉角,任谁也看不出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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