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漾认为自己此刻应该有很大的反应才对。
比如震惊,羞赧,自我怀疑,可不管如何,都不应该是现在这个状态。
他的手一抖,剑落到地上发出金属触地的闷响声,云漾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封渡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却组合不成任何他能理解的意思。
秀毓没再管包裹,她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扶着肚子,颤颤巍巍转身,喃喃自语:“呵呵,没睡醒,再睡一会。”说罢,她再次猛地关门,彻底把两人隔绝在外。
“哥,你怎么不理我?”这间小院里所有能喘气的此时全都不敢喘气,企图自欺欺人,把这惊骇世俗的话轻飘飘带过。
除了封渡。
云漾有些崩溃,偏偏封渡还不知死活一直在问,他只能斟酌用词,慢慢道:“你怎么突然说...突然认为你喜欢我?”
于是封渡把那一堆秀毓从话本子里得出的推论一股脑全都说与云漾听,末了,眼神灼灼地望着云漾,语气无比认真:“哥,我想明白了,我就是……心慕于您!”
*
这一路上云漾都没再与封渡说任何一句话,而云漾在确保他武功足以自保,并且脑子没问题不会被人算计后,头也不回就返了山。
只是在临走前给封渡匆匆甩下一张字条:“你去游历一番,便明白这不过是敬仰之情,而非爱慕。”
封渡看见后也并未多说什么或追上去一定要问个清楚,而是背上秀毓和他哥留给他的包裹,提起悬旌剑,四处游历去了。
封渡这一走便是两年。两年间,他踏遍九州山河,见过塞北风霜,呷过水乡春茶,在东海之畔看渔民织网,于京城赏过世间繁华。
每到一处,他便会寄一封信给云漾,有时是所见所感,有时却只是某个河岸的漂亮贝壳。信的内容琐碎,没有重点,虽只字不提旧事,但每字每句,无不向云漾诉说着自己的情谊。
这两年,从未让他放弃,相反,少年时萌生的那份朦胧情愫,在两年时光的洗礼下,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沉淀得愈发清晰坚定。
于是在第二年冬至那日,封渡再次收拾包裹,带着行侠仗义时百姓给他的满怀感激,踏上了回家的归途。
彼时云漾正在小院里喝酒。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山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他窝在院里那颗枯树下独自喝着酒,脚边散落了不少空酒坛。
雪花纷纷扬扬飘下,落在他面前木桌上成堆的信笺上,濡湿了斑斑点点。
云漾有些醉了,他醉眼朦胧,视线划过桌面飘忽落在竹木院门处。
信的主人还未归来,不过算算日子,新的信就要来了。
云漾又灌空了一坛酒,他把空坛子扔到地上向旁边一捞,却什么都没捞到。
他吐出一口浊气,日复一日的场景让他感到没劲,刚想撑着站起来,身体却因醉酒不稳向一旁歪去,云漾抱住树干缓缓坐在地上,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知道突然起了一阵大风,把信笺纷纷扬扬吹散下来,墨白色的心意变成一张张小毯子盖在云漾的身上。
封渡一进小院就是看到如此场景。
云漾今年二十八,若是在寻常人家,他的孩子都快要结婚生子了。
但即使如此,岁月在他脸上并未留下多少痕迹,墨发铺散,衬得他醉后泛红的脸颊愈发白皙。许是睡姿不适,他唇瓣微启,呼吸清浅,艳红舌尖若隐若现。
封渡推开竹门,朝思夜想的人就在不远处,他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站在原地远远看着。
他心跳得好快。
封渡抚上心口,封渡下意识地按住心口,那剧烈的搏动震得他指尖发麻。
他竟有些不敢上前,生怕这汹涌的情绪会惊扰了眼前人,也惊破了自己小心翼翼珍藏了两年的梦。
直到云漾被寒意侵入体内,皱着眉瑟缩了一下,封渡才堪堪平复心情,脚步有些僵硬地走到云漾身边。
他蹲下身来,干燥温暖的手掌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抚上云漾的脸颊。一滴温热的泪,毫无预兆地自他眼角滑落,砸在云漾微凉的手背上。
“哥,我回来了。”
回应他的只有呜呜风声。
“哥,我好想你。”
“哥,我爱你。”
这两年漫无目的的旅途让封渡明白很多,也释怀很多,唯剩两种感情愈演愈烈——爱意,与仇恨。
他读过秀毓所提及过的话本子,也见过被负心汉欺骗感情而被拐青楼的悲惨女子。他明白人这一生在许多事情上都会像镜子一样有正面和反面,爱情是,友情是,亲情也是。
对于其他人来讲,放弃一段经营已久的感情或许很难,但封渡却认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绝不会放任自己纠缠不清。
封渡想当然把这当做人生信条,却并不知今后会为自己的想法付出怎样的代价。
至少此刻,仇人寻不到,爱人却近在眼前。
他拨开云漾脸上散乱的碎发,慢慢俯身靠近。清醒与醉意的呼吸纠缠在一起,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封渡凝视着那近在咫尺的微启唇瓣,心跳如雷,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在心底叫嚣,驱使着他不断靠近。
唇瓣近乎相抵,四周万籁俱寂,封渡维持着这样一个距离,仿佛时间凝固。直到身下人在梦中无意识轻咛一声,他才猛然惊醒,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最终克制略一抬头,将那个未完成的吻轻轻落在云漾颤动的眼睫上。
雪压枝头,脆弱的树枝终于承受不住,咔哒一声断落,悄无声息洇灭在一地白雪里。
封渡褪下外袍裹住云漾,将人打横抱起,跨过门槛把他轻柔放在床上,随即又想去柴房拿些干柴生火,但许多干柴都已经发潮不能用了,只能找出零星几根。
封渡把所有能用的木柴搜罗起来生火,又将窗户支起一个小缝用来散气。
火光在炉膛里微弱地跳动,散出洋洋暖意。云漾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衣襟因动作微微敞开,露出一截苍白的锁骨。
封渡目光一凝,下意识便伸手想为他拢好衣襟。指尖将触未触之际,他猛地回过神来,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视线仓促地转向别处,耳根悄然漫上血色。他看到了那堆柴火,似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逃避的好借口,逃也似的离开屋子。
封渡发泄似的拎起斧头去砍柴了。
听着逐渐消失的声响,云漾缓缓睁开眼。
他早在封渡靠近时就已经醒了,感受到封渡的鼻息,却实在不知作何反应,于是干脆闭着眼装睡。
那落在自己眼睫上轻柔的吻,仿佛有千钧之力砸入他的心。
两年前当封渡第一次表明心意时,云漾只感觉到荒谬,他认为只要给他时间,封渡就能看清这根本不是爱慕之情。
但这两年的封封信笺又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不是的。
他清晰地看见封渡心意的转变,亦清楚当初那句告白并不是玩笑。
但这怎么可以?
他们之间隔着的东西太多,也太沉重了。
偶尔午夜梦回,几年前那个只到他胸口的小孩满脸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与如今的满腔爱意交融,成了他逃不开的梦魇。
云漾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掩面,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下来,显出一种难得的脆弱。“等他回来……”他低声自语,仿佛在给自己打气,“就把一切……都告诉他。”
即使云漾再不想面对,封渡脚步声终究会重新在这间院子里响起。
成捆木柴被放到柴房,脚步声逐渐逼近门扉,大门终于被打开。
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看见云漾醒了,封渡呆立原地,好久没再外前走一步。云漾亦然,他好不容易做好的准备在此刻而轰然倒塌。
屋内暖意融融,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空气里无声地绷紧。他们同时张开嘴,异口同声道:
“哥。”
“封渡。”
说完两人都愣了一下,还是云漾先回过神来,悄悄松了一口气,急忙道:“你先说。”
封渡眨了眨眼,搬了一个竹凳坐在床前,一瞬不眨地看着云漾:“哥,两年前你说我认不清自己的感情,让我去四处游历,我听了你的话。”
“我见识了很多,从前我在封家只知练武,被您收留又只剩仇恨,我从不知世间有如此多复杂的感情。”
“哥,你知道吗,秀毓生了一个女儿,与她长得极像。”
“清王被彻底排挤出权利中心,发配到北方偏远的封地,男宠如今已成了他的夫人。”
“可是哥,那些知道真相的人居然说不清清王他是错是对。”
封渡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竹凳边缘,粗糙的毛刺扎进指腹也浑然不觉。
“您知道清王封地的百姓们都是如何说的吗?他们说清王有情有义,顶住皇权压力与男宠不离不弃,甚至专门写了以他们为范本的话本子,那话本子我看了,真是可歌可泣。”
“那秀毓呢?秀毓就要活该遭受这一切吗?”
封渡突然伸手握住云漾冰凉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留下淤青。
云漾喉咙发涩,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艰难道:“这世间许多人和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他们大多都有自己的苦衷...”
云漾下意识顺着这话想为自己开脱,但紧接着又反应过来,他心中一震,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顿时涌上心头。
“但哥,我不是那样的人!”封渡情绪激动起来,双手抓住云漾的肩膀,目光执拗而炽热,“我心悦一人,便是真心实意,绝无半分虚假算计!那些欺瞒背叛之徒,根本不配谈情!”
“我对您的感情或许起初是敬仰,但渐渐的,您会教我习武,让我报仇,亲手为我削剑,为我缝补衣服,还在我走火入魔时救了我的性命。哥,您给了我两次命。”
“是我大逆不道,是我僭越了,哥,您要打要罚我都随您!但我就是要说清楚!”
云漾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心下大骇,急忙想要阻止,伸手欲掩其口,却终究晚了一步——
“哥,我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我绝不会向清王那般背信弃义!”
“哥,我...”
他满脸涨红,带着一股宁折不弯的执着,终于积压在心底已久的话:“我,我心悦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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