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寂,风雨欲来。
檀香氤氲,檐角铃铛在风中清脆作响。院中兰桂杂植,暗香浮动。沈酌清倚窗望着,一只蝴蝶翩跹飞过,萦绕花间。
他眯眼看向院角那株歪脖子梨树。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衣襟上洒下细碎光影。
泫笨拙地攀上梨树枝头,鬓角沾着晶莹的汗,仰头望着空中飘飞的草絮。忽然回头,冲他一笑:“长生天的‘花朝祭’,你不去看吗?”
墙外草木如浪,萧萧肃肃,涌起一片海潮般的声响。
风掠过梨树,一片花瓣打着旋,落在他肩头。
“无甚可看。”沈酌清碾碎掌心花瓣,汁液染红指尖,“法术幻出的假象,也只有你能被哄得这般欢喜。”
“听说神造一乐土名为‘人间’,自祖花神陨落,便百花坠'人间'。依我看,不如绕过大荒,去人间走一遭。”
泫倚着梨树,一心一意收集落花,不再说话。沈酌清闷闷收回手,掌心微光早已消散。
*
“哐啷——”
冰冷的锁链在漆黑囚室里回荡,碰撞出刺耳的声响。
屋外雷声滚滚,大雨倾盆,青松在风雨中剧烈摇晃。
他睁开眼,手脚被锁链缚住,妖骨刺穿琵琶骨,鲜血无声滴落,如红梅绽开。
又做梦了。
自被关回这里,他总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夺取圣器,修炼邪术,以身为魂器,反遭反噬。近来他愈发昏沉,不知时光流逝,只觉灵力正一点点消散。
这是天脉将断、生命走向衰败的征兆。
阴暗潮湿的囚室里,唯有一支红烛摇曳着微弱的光。烛火将两道交错的身影投在墙上。
此刻他仍是少年模样,却面色苍白如纸。眉间一点朱砂痣,衬着白衣白发,飘飘逸逸,浑然天成。
沈酌清灵力枯竭,倒在污浊之中,如玉白发铺了满地。他艰难开口,声音嘶哑:“圣器……藏于我神魂之中。我死,它自会随我一同湮灭。”
谢济泫俯身,冰凉指尖捏住他下巴:“你以为我会信?圣器不归,长生天便要为你陪葬。”
“骗你?”沈酌清低笑,骨刺随他的动作在血肉中搅动,“放心,七日后神使便至,将我交出去,一了百了。”
谢济泫却像不认识他似的,久久凝视着他。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剜心刻骨的诡异温柔,最终化作一声轻笑。
“你以为,我违抗神谕,将你藏于这炼狱之中,是为了什么?”
烛火猛地爆开一个灯花,映得谢济泫眼底一片猩红。他等了很久,等到那点光晕熄灭,却只等到锁链一声轻响。
“灵祀官大人,大阵已启,再无转圜余地。”沈酌清抬头,对上那双晦暗不明的眼,嘶哑的声音伴着锁链回响,如重锤击在对方心上,“不必念及旧情。七日后,我必死无疑。”
囚狱落下,沈酌清再次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不见天光的这七日里,沈酌清常常想起少时听过的一个传说。
叔父河伯摇着扇,茶香袅袅,声音像隔着一层雾:
“长生天,是创世神心脉所化。曾有个铃兰花精在大荒迷路,误入其中。不过月余,再出来时已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家人哀泣,他却大笑,说人间百年景致,不及在那里瞥见的一眼。”
他年少气盛,只觉那老头痴傻,为一梦赔上一生,蠢。
后来沈酌清入长生天修行,习得长生术,便体会那老头的心境,可短短一梦的话……
他不做这等买卖。
他要实实在在的东西——师父的偏爱,山灵族首席之位。谁挡路,他就除掉谁。
结果呢?
门派大比那日,他一剑将谢济泫劈下山崖,转身却入了魔。亲手剖出自己的灵根,那东西竟自行钻入谢济泫灵海。师父为救谢济泫耗尽心脉而逝,谢济泫反倒突破境界,得圣器传承,成为“灵祀官”。
而得到圣器,便可成为神侍,获长生天之力。
沈酌清偏不让他如愿。他抢先夺走圣器,最终被投入大荒囚狱,永世不得超生。
七日后,大荒地动,囚狱大开。
“原来不是梦啊。”
利爪即将掏穿心口的刹那,他脚下一空,整个人滚进一个暗窟。
手指在石壁上摸索,忽然触到一个凹槽。鬼使神差地,他将最后一点魔气灌入。
符咒亮起,又熄灭。
“跟了这一路……”他转身的动作一顿,懒洋洋拖长语调,“总不会是来送喜钱的?”
“锵——!”
短剑从袖中飞出,撞上一支金箭。岩壁震得落灰,余波在他臂上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涌出。
袭击者未停,剑光再至,带着松间冷风直扑面门。
沈酌清侧身避开,抬眼望去。
白衣少年持剑而立,眉目如画,面容却冷若冰霜。
“沈流商,”他眯起眼,“回去。”
那人衣摆上,青云派的远山纹在暗处泛着淡淡金光。
沈酌清一怔,随即扯出个笑。他生就一副观音面,此刻混着血迹,像一尊摔裂的玉菩萨,慈悲中沁着森森寒气。
“竟这么快就追来了。”
“轻珩仙君,别来无恙。”他慢条斯理,每个字都淬着毒,“看来我的灵根将你养得不错,用着可还顺手?”
谢济泫——如今该叫轻珩仙君了,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声音冷澈,又重复一遍:
“沈流商,回去。”
沈流商。
这个名字携着尘封的往事和难解的纠葛,汹涌而来。
沧澜灵族沈家一脉满门被屠,只剩世子和书童。
“谢济泫,聪慧通达,天赋异禀;沈流商,性格偏执、易入歧途。”
“谢济泫,天灵根,百年一遇!沈流商,混沌灵根,入外门弟子堂。”
所有人都说他完了,修仙路上走不远。后来他在秘境中以心头血祭器,硬是补全了废灵根。
师父赐名“酌清”,愿他涤清灵念,百罪皆消。
如今这“百罪”,正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轻珩仙君在叫谁?”他捂着伤口,语气轻快,“怀崖长老若知他的爱徒私下会见我这魔头,怕是要气吐血……”
话音未落,寒气暴涨。
谢济泫掌心凝出冰刃,脚下苔藓瞬间冻结成刺。沈酌清躲闪不及,踉跄跌坐,袖口血迹冻成暗红冰渣。
“果真道法全消……”谢济泫垂眸看他,眼神如庙中泥塑神像,遥远漠然。
“这不正合你意?”沈酌清吐出一口黑血,脸颊上慢慢长出紫色魔晶,“专程来看我笑话?”
“凌霄殿已知你越狱,追杀令已下,忘川设伏。踏出大荒半步,即是死期。”
“沈流商,回去。”
谢济泫语气平缓,听不出情绪。
沈酌清低笑起来,手指在背后悄悄掐诀。
“让我待在这儿?”他抬眼,讥诮几乎溢出,“谢济泫,你装什么好人?这鬼地方,比魂飞魄散更难熬。”
他往前凑了凑,血迹斑斑的脸上带着近乎天真的好奇:“还是说……你这奴才性子改不了,还念着当年给我端茶送水的日子?”
谢济泫周身寒气骤然翻涌。
“沈流商,”他一字一顿,“你贱不贱?”
冰刃即将凝成的瞬间——
沈酌清猛地贴近,一把扣住他掐诀的手腕!
两人鼻尖几乎相抵,呼吸交错。
“念在你这份‘好心’,送你一句话。”沈酌清贴着他耳畔,声音轻如叹息,“鲛人半妖,永远别想触及神族门槛。”
掌下脉搏猛地一跳。
一缕极细的魂丝悄无声息钻入灵脉。
谢济泫狠狠甩开他。沈酌清撞上石壁,又咳出一口瘀血。那人已退至三丈外,眸中怒火翻腾,最终化作一片冰原。
沈酌清抬眼望去,目光落在他不受控制悲鸣的本命剑“祝东风”上。
谢济泫心绪已乱。沈酌清眼底是敛不住的得色。
不料谢济泫“噗嗤”一笑,眸光骤冷,“祝东风”剑光一闪:“半妖与魔族,岂不是绝配?”
沈酌清一怔。
谢济泫俯身对上沈酌清的目光,那双血红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他雪白的身影。
“不过,”沈酌清默默操纵着那一缕魂丝,喘息着,声音微弱却带着难敌的蛊惑,“通天路断,未必不能重续。”
“杀了我,我指给你看,那登神长阶。”
“魂缚-灭烬。”
忽然之间,一阵眩目剧痛从颅顶传遍四肢百骸,谢济泫持剑的手剧烈颤抖。
“大阵最后一着,成了。”沈酌清喃喃道,忽然猛地前倾,迎向锋利剑尖。
“噗呲——”
长剑没入心口。银白咒纹瞬间遍覆全身,涌向伤处。如神光破碎,星辉满地,一股和煦春风涂抹灵脉,所有灵力点滴注入灵剑,“祝东风”银光大盛,耀眼夺目。
谢济泫的本命灵剑,正是开启大阵的最后钥匙。
沈酌清的瞳孔逐渐失去光泽。神魂寂灭,先行失去五感。
恍惚间,他感受到悬于空中的冰刃应声碎裂,化作晶莹的冰尘,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一吹便散了。谢济泫身影随之模糊,如水中倒影被搅乱,悄然融入虚空,仿佛从未出现过。
魂丝如萤火,悄然湮灭。
沈酌清用最后一丝气力低笑出声,肩膀颤动,猩红眼底翻涌着压抑不住的得色。
“泫,怎么偏偏在这时候耍小性子?没有我那一缕魂丝……'落九天'又怎会甘心认你为主?”
他的本命剑有灵,带着滔天恨意。往后岁岁年年,谢济泫都要承受这反噬之苦。
风过穴窟,呜咽作响。
眼前渐渐模糊,心口隐隐作痛。脸上湿漉漉的。
是雨吗?
“水泽万物,我沧澜灵族司水,奉甘霖为大地之灵。明白了么,流商?”
恍惚间,他又看见母亲望向窗外那棵树。棠梨花纷纷扬扬,香气拥入怀中。他枕在她膝上,感受着她轻柔的抚摸。
“熙儿……”
“傻子。”
“罪人……”
他仿佛沉入噩梦,溺于死地,流落无边荒原。雨声滴答,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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