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绵延,残阳如血,与天边的火烧云融成一片,如金鳞绽开。
沈流商睁开眼时,被这刺目的光辉一晃眼,如大梦方醒。他的后背大汗淋漓,手紧紧捂住胸膛。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猛烈跳动着。
他没死。大阵启动成功了。
借圣器向天地强借一丝生机,光阴回溯,重新来过。
来不及欣喜,身上剧烈的疼痛将他拉回现实,这具身体己经濒临崩溃,妖兽的抓痕狰狞刺目,发黑的伤口处鲜血淋漓。
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这身体的原主是个少年修士,违逆师门潜入大荒猎妖,最终力竭殒命于此。
“借尸还魂?”沈流商低语,“与典籍所载的……截然不同。”
他并指按住眉间红痣,凝神内观。
灵场死寂,丹田空荡。
“金丹被剜,经脉尽断……”他放下手,眼底掠过一丝真实的讶异,“这分明是一具已死之躯。”
如此残躯,至多再支撑他的魂魄一个时辰。偏偏圣器已与此身绑定,令他无法另寻宿主。
“当真棘手。”
他挽起衣袖,小臂上毒痕斑驳,如蜿蜒的蛛网。双指在腕间一按,一圈赤红如血的烙印浮现出来。
沈流商指诀轻引,烙印微光流转,所过之处,污黑毒痕如潮水般褪去。
他揭开袖子,手臂上尽是斑驳的毒痕。他双指按住手腕处,蓦地浮现出一圈红线似的烙印。
“灵肉……重塑!”
他感受着骨骼与血肉在无形之力中拆解重组,每一寸肌肤都在灼热中战栗。当最后一点光芒渗入体内,他睁开双眼——
青衣少年用朱丝绳系了发,浅灰的丝线绣在绿缎子上,又不经意间粘了些落花,乃是人间一抹绝佳春色。
他略一施展幻影术,掩饰了自己神魄的气息,让这具身体看起来就像受妖兽袭击,灵根尽毁的样子。
这是长生之力,能暂时延续他的生机。但也不过能维持短短三年而已,届时长生力耗尽,一切便宣告终结。
“必须再入霞西山秘境,方可保我生机不绝,了结大阵,全了那万年的因果。”
三年……能来得及吗?
他不由得心里打起鼓来。
意料之外地,一个陌生的声音涌入他的脑海。
【《山海秘传》之'弱水河伯'沈流商小传——沧澜灵族生于从极之渊,河神一脉谢氏流商顽劣好耍,潜入大荒,恰遇鬼门洞开,伤其神魄,灵质有损。
【后神魔大战,天火落至从极之渊,谢氏惨遭灭门之祸,独流商幸存,后得神赐恩泽,上长生天习长生术。曾闻灵祀官轻珩道君与其交心,结为挚友。然小人诛心,沈流商修邪术、夺圣器。相传灵泽大比时,沈流商因嫉恨其天资,偷袭重创轻珩道君,最终因果有报,魂归大荒。】
“何方神圣?”沈流商凝神定气,双指按住额间红痣,探了探这身体的灵场丹田。
识海清明,魂息稳妥。
现今他身负长生神力,就算不能完全修补他破损的根基,重生后自有灵障护他魂魄,没道理能有邪物入他识海。
【邪物?我呸!你这个小偷,还配说我是邪物?】
“如你所言我不过宵小之辈,能附于我身的,不是邪物又是什么?”
沈流商嘴角扬起讥的笑意,却是握紧手心,心中不安愈加不可控,下意识念起清心咒。
【哼!还不是你强取豪夺!人家明明选的是谢济泫,你硬是把我偷走了!不要脸不要脸!还我谢济泫,还我的轻珩仙君!】
沈流商:“……你是'洛夕原'?”
虽仍有疑惑,他心下却有半分明了。前世秘境中一山灵曾告知于他:“圣器有灵,可塑灵肉,逆转光阴,驭仙驱鬼……”
不待脑中声音回答,他便掐诀作法道:“灵泽术-召来!”
流光突然缠上他手腕。
【停手啊!谁要做你的——】
“喵嗷!“
话音未落,沈流商眼前闪过一道流光,指间忽地一沉——
一团毛球砸进怀里。沈流商低头,对上一双异色竖瞳。橘白相间的猫崽子炸着毛,粉嫩肉垫啪地按在他鼻尖上,耳尖还泛着诡异的淡金色。
【——灵宠……】
话没说完,它就被捏住后颈皮。资深猫奴沈流商手法娴熟地挠它下巴,任凭猫爪在袖口勾出十几道丝线。直到小尖牙威胁般抵上虎口,他才意犹未尽地松手。
“果真是你——圣器'洛夕原'。”
【把我变回来,把我变回来!】
沈流商不怀好意地一笑:“我不。”
“圣器本无形,若与之相契,则须以身为魂器,供养其灵,承其因果,宿主召令其形,与之共通法力。”他又想起秘境中那山灵之言。
“洛洛。“沈流商立刻宣布,“就叫洛洛了。”
【不要不要不要!我要谢济泫,我要谢济泫!】
沈流商对此置若罔闻。
圣器:【……】鸡同鸭讲。索性它便不再破口大骂。
沈流商将那团抓挠的毛球抱在怀里,一下一下顺着,挠它的下巴,等到那炸毛的小玩意终于被安抚平静。
洛洛:有点舒服怎么办?
它舒舒服服地瘫在沈流商怀里,柔软得跟一滩水似的。
沈流商低言道:“你想解开,是没有法子的事,不如合作?”
洛洛被此言一刺激,又恨恨地咬他一口,沈流商的手上顿时鲜血淋漓。
【若非你当初窃取了秘境中的山灵族信物,在神魄中参杂了水神气息,我定不会承认你这等恶劣之人,皮下尽是些黑心烂肺。】
沈流商瞧着手上的伤口许久,也不施法愈合,任凭血流不止,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你认准了谢济泫?”他抬眸看它,双眸微微显出凶厉的血红色,面上仍挂着未尽的笑意,冷冽渗人,“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入不了他的眼呢?”
洛洛忽然跳出他的掌心,两只金瞳缩成针状,爪子张开露出尖甲,发出一声“呜呜”的低怒,随时准备挥击。
【绝不……】
“当然可能,”沈流商依旧顶着那张观音相,似乎悲悯地笑着,“因为他在意我胜过一切。”
洛洛呆愣地停在原地,经不住咋舌:【是、是、是如此?】
沈流商又将它抱起来,一下一下抚摸着,得逞似的改口道:“哄小孩呢。”
“就不告诉你。”
言罢沈流商便自顾自向前走去,洛洛没法,既已绑定,它须与沈流商生息相连。它不愿屈居于“邪物”识海,便在后面一步步跟着走。
沈流商起初还回头问候一下:“不要我抱着?”
洛洛便现出獠牙,作出一副防备姿态向他。然后沈流商就玩味地笑笑,转头走得更快。
洛洛:“……”挑衅,一直在挑衅!
沈流商循着腕间烙印的指引前行,意识仍有些昏沉。前世他逃亡大荒,遭妖兽围攻,慌不择路坠入一处古战场遗迹,却意外获得了与修复灵根相关的机缘。
行至一片浑浊的大泽前,腕间烙印明灭不定,沈流商停下脚步,垂眸凝视着死气沉沉的水面。
就是这里了。
这片水泽宛如一滩死水,青苔与水藻覆盖,白骨生花,尸臭弥漫,怨念缠绕。
他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入。
大泽之下别有洞天。前世他修习过相关术法,此地的幽魂残念对他而言,反倒如鱼得水。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正欲搜寻可用之物,动作却猛地一顿。
他的视线,定格在两块紧紧相连的双鱼玉佩上。
这玉佩……与他残留的一缕魂息感应共鸣。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沈流商独自坐在冰冷的石砖上,手支着下颌,盯着那玉佩,极轻地“啧”了一声。
“圣凡情尽,体露真常……冤亲何异?陌路同春。”他不自觉地低吟出这句话。
前世生命走到尽头那一刻,他利用操魂术暗算谢济泫,诱其执剑刺向自己。可在最后关头,他却鬼使神差地将此物打入谢济泫命魄之中,助其压制另一半狂暴的妖性,减轻反噬之苦。可同时,他又是那样恨他,临死也要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
真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我当时……真是脑子坏了。”沈流商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打了个哈欠。
离开大泽时,他身上的腐坏已蔓延开,烂肉挂在骨架上,形同骷髅。这一次有灵障护体,已算幸运。上一世,即便他是灵族之体,走出这里时,也几乎只剩下一副白骨。
洛洛蜷缩在远离大泽的地方,见他出来,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沈流商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支撑不住这半腐的皮肉,踉跄一下倒在沙地上。洛洛忙不迭地又退开老远,生怕那浓重的死气煞气沾染到自己。它隔空一点,一道柔和的流光便包裹住沈流商,光圈闪烁间,他残破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生机。
【该回从极之渊了。你生于彼处,受那方天地规则庇佑,魂魄能更快稳固。大荒乃人鬼交界之地,广袤荒凉,法则混乱,煞气冲天,是绝凶之地。】
洛洛舔着肉垫,看着沈流商一点点恢复人形。
沈流商活动了一下重新变得有力的手脚,闻言抬头,似笑非笑地作了个揖:“承蒙尊贵的圣器指点迷津,茅塞顿开,获益良多。”
怪不得这片荒原上天光炽烈,他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脚底窜上脊梁。原以为是失血过多所致,可长生天的烙印已让他的伤势好了大半。
“大荒……”他垂眸低语,眼底掠过一丝暗芒,“鬼门入口,正在彼处。”
他勾起唇角,看向洛洛:“洛洛,助我入幽都。”
洛洛:【???你还想再死一次?我的力量是有限的!刚才救你已经消耗大半,必须找到灵力充沛之地才能再次施展!】
沈流商笑意不变:“无妨,欲出大荒,我得先去鬼门了却一桩旧怨。”
“原身'沈无夷'死于非命,怨念缠身,我虽重塑了肉身里的七经八脉,却不能使我前世灵肉重生。想要彻底回归“本我”,需除去余留残念,须圆其夙愿。”
“而由长生天烙印感知,那因果线连着的一方,即是鬼门所在。”
洛洛好整以暇地舔着爪子。
【骗小猫呢?偏不告诉你哦。】
沈流商:“……”真是现世报。
沈流商闻言,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面上却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他俯身,平视着那双警惕的异色猫瞳,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几分循循善诱。
“你告诉我鬼门所在,我便带你去找谢济泫,彻底了却你这桩心愿,如何?”
【我凭什么信你?】洛洛的尾巴尖烦躁地甩动,异色竖瞳里满是怀疑,【你这满口谎言的骗子,前一刻还在戏弄于我!】
沈流商心下一动。
坏了,这是学聪明了。
“他……”沈流商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某种追忆的怅然,“本是一缕无依的孤魂,顺着幽都冥河漂泊,机缘巧合才至从极之渊之滨。当时他魂体将散,是我母妃与我,耗费本源灵力,日夜不息,才为他重塑血肉,助他捡回这条命。”
洛洛听着,炸起的毛发慢慢平复了些,它歪着头,似乎在权衡。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好。不过丑话说在前头。】
它蹲坐下来,粉嫩的肉垫并拢,金色与蓝色的瞳孔严肃地盯着沈流商。
【你若此番作死了,下次重生不知是何年何月,天地剧变,局势也未必如现在这般对你有利了。届时,我可未必还能寻到你这般……契合的容器。】
得到应允,沈流商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勾,随即敛去,做出凝神倾听的姿态。
洛洛站起身,踱了两步,耳尖泛着的淡金色光泽在荒原的风中微微闪烁。
【听着,】它语调变得空灵而古老,仿佛在吟诵某种法则,【寒光照影,百鬼夜行。幽都结界千百年一开,如今时机未至,强行冲击只会引来法则反噬。况且,】
它瞥了一眼沈流商周身纯净的灵族气息。
【你这身灵骨,在鬼门之前如同暗夜明灯,强行闯入,顷刻间便会被至阴鬼气侵蚀,魂飞魄散。】
沈流商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的红线烙印:“如此说来,此路不通?”
【非也。】洛洛抬起一只前爪,凌空虚点,一道微光在它爪尖凝聚,【灵体不可入,唯有一种方法——以鬼神之态,方可融入其中,不惊动结界。】
【现在,】它声音清晰而冰冷,【需以大荒活物为祭,取汝之灵血为引,在此地,布下通往鬼门边缘的传送阵法。】
沈流商沉默下来,他环顾四周死寂的荒原,风掠过沙石发出呜咽之声。活物为祭……
随着洛洛的话音,沈流商缓缓调息,腕间契约印记隐隐发烫。他双手结印,准备释放自身灵息为诱饵,吸引大荒中的妖兽前来。
“砰——”
一道瘦小黑影被掷到他身边,重重摔在地上。
沈流商睁开眼,手势骤停。他心下一沉,望向地上那团黑影。
咒法未完,这是……天上掉馅饼?
尘埃落定,现出那“东西”的模样。确是个孩子,身形瘦小,衣衫褴褛,裸露的肢体上新旧伤痕交错,臀后垂着一截兽尾。
落地瞬间,他并未呼痛,而是单掌撑地,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态骤然弹起,稳蹲于地,全身肌肉紧绷。
凌乱发丝下,一双兽瞳抬了起来。
琥珀色瞳孔里没有懵懂,唯有野兽般的凶戾。目光如刀锋扫过四周,最终锁定沈流商。
沈流商瞳孔微缩。
“……穷奇?”
虽然是弱小的身躯,但确实是凶兽血脉。
那孩子打量他片刻,眼中凶厉未减,喉间发出低沉呜噜,似在警告。
沈流商放缓语气,身后的手悄悄捻起法诀:“你……”
仅一字!
孩子猝然暴起!身影快如鬼魅,五指成爪带着劲风直扑面门。
沈流商侧头闪避,袖口被凌厉爪风撕裂。
一击不中,孩子落地无声,再度伏低身躯,双眸死盯着他,翻涌着纯粹的攻击欲。
沈流商瞥了眼破裂衣袖,又看向那浑身是刺的孩子。这神志不清的样子……莫非——
“这只妖兽……有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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