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朔三年。
严冬时节，大雪纷飞。
一如往年，这雪厚厚地堆在世间，将所有的色彩埋进银白的世界，而人素来喜爱明媚，于是用鲜艳的大红色装点万里素白。
清脆的爆竹声此起彼伏，伴随着阵阵欢笑，匆匆赶路的小神仙也忍不住停下脚步，悄悄加入欢笑的队伍，点亮枝枝美梦的腊梅。
有光的地方常伴阴影，美梦也总与噩梦相伴而生。
华贵的飞檐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下方是一片阴影，临着寒冬洒下的淡淡金色不为所动，房檐的影子把这里和外面分成两个世界，恍若阴阳相隔。
倏地，一阵欢笑声响起，沿街的树下了一场雪，簌簌地，惊起一串欢呼。
“哈哈哈，二哥，你躲什么。”项青阳又是一脚，踹在树上，稚气的脸上挂满了幸灾乐祸，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忙不迭逃跑的样子。
项月寻轻轻拍打着落到身上和衣领里的雪，也不恼，只是趁着弟弟张着大嘴傻乐的功夫，一个雪球冲着小家伙的面门过去了。
项青阳冷不丁被填了一大口雪，哇地低头吐了出来，
“呸呸呸……二哥，你……”还没说完，又是一大团雪迎面而来，项青阳赶忙跳开躲避，嘴里还大喊着：“你卑鄙！！！”
项月寻拍了拍手，一副“我很高兴”的样子，
“小阳阳，再来个大的！”一边说一边用手拢出一个大雪球，抬手就要扔。
檐下的阴影动了动，拨开一身白雪。
项月寻这才看见，那是一个人。
伸出的胳膊枯瘦蜡黄，明明是寒冬，却裸露在外。
那人拨了拨身上的雪，也不在意是否拍打干净，就站起身来。
脸跟胳膊是一个颜色的，眸子里也不见神采，呆呆地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可那身形，分明还是个孩子。
项月寻看着面前的小孩，黑与白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莫名觉得有些刺目。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面前的孩子却往后退了一退，神情有些瑟缩。
“我……我马上就走，不……不会影响你们的……”
小孩说着就要跑。
项月寻哑然，他有那么可怕吗？
他虽纨绔，却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这孩子一看就是个小乞丐。
是京城的阴暗面。
不能说只有这里才有，但相对来说，京城这个繁华之地更能将其孕育出来。
想来也是讽刺。
正走着神，手却不自觉拉住要跑的小乞丐。
“没事，你在这也不碍事。”
项青阳更是没心没肺，笑着冲他们招手：“过来一起玩呗！”
小孩眼里满是无措，手指不自然地捻着破破烂烂的衣角。
最后还是细心的项月寻察觉到他的不自然，把他带到一边的亭子里吃了些东西，让小厮拿了件狐裘披在他身上。
“不用不用”
小孩更加无措了，嘴里噎着食物，躲着来自这位神明一样的贵公子的关心，惊慌失措地就要逃跑。
项月寻笑着，一只手就把他摁在原地，不由分说地给他披上狐裘。
“小阳阳，别玩了，咱们该回去了，回去晚了当心你娘揍你。”
项青阳本来兴致勃勃，听到这话直接蔫了，一脸不高兴地撇撇嘴，
“二哥，你不能在背后打小报告！”
“这可不好说，万一你娘问起我来，我这么诚实的人，当然会实话实说啦。”
打发走了项青阳，项月寻再次转头看向小孩，
“看你无家可归，要不跟我一起回家？正好本少爷还缺个小仆从。”
02.
我没有名字，没有来处，没有家人。
我在冰天雪地里被埋葬。
我不懂死亡，只是觉得在长久的黑暗里，能体会到不曾有过的安心。
直到，
欢笑声打碎了我的静谧。
我第一反应是逃，不然会像以前一样再挨一顿打。
我太饿了，没有力气再去抵抗这样一顿毒打。
当时的我不懂，现在想来，那样的境地，或许死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或许，这就是求生的本能吧。
当那位天神一般的贵公子拉住我的手腕的时候，我想，逃不掉了，我真的会被打了。
不是害怕死亡，只是怕疼。
可我没想到，他给我吃的，还为我披上那样洁白又温暖的衣服。
我吃得很快，我害怕这样的美梦下一秒就会破碎，我还会回到黑暗里。
可是神明对我说：“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
一瞬间，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轰”地涌到我的脑子里，风雪声不见了，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我第一次觉得，原来冬天的阳光也这么刺目，落在他身上，烙在我心里。
从那以后，我有了名字，叫项白。
公子说，因为我从白雪里走出来，他希望我，一生向白。
03.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公子来到一处华贵的府邸，他说：“你以后就在这里吧，跟着管家学学怎么干活。”
后来他就离开了，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再见过他。
我努力地学习各种规矩，哪怕挨了管家的戒尺，换来一身青紫。
我一直在想，只要我做的足够好，就一定能再见到他，严苛些也无所谓。
公子出身大户人家，自然不会将不守规矩的下人带在身边。
我独自看了三年的大雪，在天朔七年冰雪初融的时候，再次见到了他。
那时我才知道，他哪是什么小公子，分明是紫禁城里的天皇贵胄。
北辰的二皇子，丰神俊朗，满身贵气地出现在眼前，那一瞬间我控制不住地冒出来一个想逃离的念头，双脚却像被粘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
我是阴影里苟延残喘的老鼠，怎么配得上天上的神仙。
三年了，我听到了重逢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听管家说你学的不错，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声音同三年前一样好听，夹杂着淡淡的笑意，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恣意洒脱的江湖客，永远裹挟着山间清凉的风。
我以为他会过得很好，一如平民百姓眼里的样子，可是事实却不尽如人意。宫墙之下，哪有什么安稳生活，你永远不知道那隔着肚皮流转的是怎样的心思。尤其到了皇位即将更迭的时期，风雨飘摇，大家过的都是如履薄冰的日子，几位皇子尤甚。
要说不参与这些争斗的，整日饮酒作乐的二皇子殿下可能算一位，其次就是与二皇子项月寻最为要好的十一皇子项青阳。
两人似乎察觉不到这些争斗，像以前一样纵马踢球，有时还会夜宿青楼，相比于其他皇子的勾心斗角，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项月寻早已弱冠，项青阳却不过束发之年，两人倒是一样的“不知人间险恶”。
我以为两人无心卷入皇位的斗争，心里还暗自欢喜，至少二皇子不会参与到这么凶险的斗争里。
他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
04.
直到新帝登基，我才知道，天底下从来都没有便宜的事情。
二皇子并未参与皇权争斗，新帝自然想不出什么治罪的理由，便以“体察民生”为由，把他送到离京城几百里的偏远村庄。
这算是变相的流放了吧。
二皇子离京时才是重阳，却早早飘起点点雪花。
他站在街上，伸手接下了第一朵雪花，全然不理会身后四散的众人，飘然似天上仙。
他一动不动，就这么站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发丝已经染白，眉上也早已覆上寒霜，睫羽轻颤，抖落零星的雪白。
“你不走吗？”
“属下无处可去。”
“我为你寻一处人家可好？”他的声音像山间叮咚作响的清泉，好听的不像话。
“属下早已有家，无需再寻。”
“差点埋在雪里的小乞丐，哪来的家？”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声音里染上了一丝笑意。
我站在他身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人：
“公子在哪，属下的家就在哪。”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唤他“殿下”，我知道，他不喜欢。
静默许久，就当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时，他的声音传到了我耳朵里。
“那就走吧。”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恍惚间，听到了一声极浅的叹息，随寒夜里的风，消散在无尽的长夜，再也寻不到踪迹。
05.
经历了几个月的长途跋涉，于一个夏夜到达一个荒凉的小村庄。
一路上他没说过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中度过，呆坐在马车里出神，有时也会掀起车帘望着远处的田野。
我觉得他心里还不痛快，可是阅历的局限让我无法理解，只是隐约有些感觉，便不自觉地担心他。
“我没事，无需担心。”
他在路上说的最多的恐怕就是这句话了。
我赶着马车，笑着回应：“好。”
却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就算到了村子也是一样，我很多次想劝导他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某天下午，我去镇上采买，顺带买了一壶酒。常言说借酒消愁，我不知有没有用，就当是一个心理安慰了，说不定说开了也就好了。
这几年我对他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深刻。我总能在梦里回到那个风雪天，一次一次与那双眼睛对视。
我羞于开口，神明也许不会眷顾每一个信徒，自己已经受过一次恩惠了，不能太过贪婪。
我以为这件事会埋在我心里，永远不会有见到天日的那一刻。我甚至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的心思太过丑陋，哪怕是表露一丝一毫，对自己的神明也是一种玷污。
直到这天晚上，我和他在院里喝酒，本以为他可以有所释怀，却没想到我先醉了。
我晃着脑袋，想驱散脑子里的混沌，却像是被拉入泥沼，越陷越深。
恍惚之间，我似乎又看到了我的神明。
我突然不知从哪生出莫大的勇气，也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
“神仙哥哥，你真好看。”
具体是怎么睡着了，又是怎么回到自己床上的，我一概不知，不过倒是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走出屋子的时候，意外发现项月寻坐在院子的石凳上，面前的石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朗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嘴里轻捻着这句从书上看来的诗，呆呆地看着。
阳光不似清晨的朦胧，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本就生的好看，肤色白皙，五官清秀中带着俊朗，双唇红润饱满，眉宇间透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傲，眼眸平静深邃，不自觉地引人沉沦。
院子里的木槿花合着风起舞，沙沙作响偶尔有整朵白色的花经不住摧残，飘飘荡荡地落在下方翩翩公子的手边，娇嫩的花瓣轻触着公子的手背，似是在表露爱意。
我走上前轻轻用手捻起花朵，丢在一旁。
“抱歉公子，我睡过了，延误了公子的早饭。”
他见我这般动作，又听我如此说话，一时没忍住，竟“噗呲”一下笑出了声。
我脸有些发烫，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他见我这样，笑的更加起劲了。
“放心吧，你的神仙哥哥怎么会怪你呢？”
我这才意识到他这是在取笑我，本来模糊的记忆突然就清晰起来，
“神仙哥哥，你真好看。”
神！仙！哥哥？
还“你真好看”？
我心里一团乱麻，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我一边想该怎么狡辩过去，一边偷偷抬眼观察他的反应。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心里肮脏的想法，我的神仙哥哥，你会接受我吗，一点点就好。
天方夜谭。
我在心里自嘲地想着。
“好了好了，别一副这个样子，好像我欺负你了似的。快坐下吃饭。”
他笑够了，支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窘迫的少年。
“哦……哦……好，我……”
我支支吾吾地回着话，两只手使劲搓着衣角，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深呼吸了几次，堪堪平复了一点心情，终于能勉强控制自己的行动，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
“公子……公子是去镇上买的饭菜吗？”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无能吗，小白白？”没等我抬头，一个暴栗落在我头上。我捂着头，刚平复下来的脸色又涨成了猪肝红。
“公子……公子，你……”
“喂喂喂，小白白，怎么能对你的神仙哥哥恼羞成怒呢？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就发现面前的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里闪着光。
“你……”
他从石凳上跳起来，夸张地向后退了两步，
“你……你这什么眼神？”
“公子，你……”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段时间我确实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现在不是看着都好了吗？"
我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看着面前笑嘻嘻的公子，心里某一处突然塌陷，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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