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北辰再次迎来登基的新帝，却不见新生的活力，只有看不见的死气，宛如实质的黑云，乌压压地笼罩着富丽的皇城。
直到项月寻真正做到这个位子上，才感受到什么叫高处不胜寒。
这个国家已经烂到了骨子里，不管是它的外表还是内里，都已经是强弩之末。
在项月寻被贬出京的那一年，提早下起来的雪落在庄稼上，许多没来得及收割的稻麦全被埋在地里。
粮食短缺，偏偏雪化后又是大旱，颗粒无收，整个国家的人，全部依靠着粮仓里的储备粮勉强活着。
坐吃山空，总有一天粮仓也会空下来。
于是，境外的胡国趁虚而入，假意提供粮食，以获取私利。
那些粮食，一大部分都已经发霉，如果真的在民众之间流通，饥荒免不了接着疫病。
可是，整个朝廷，已经遍布了胡国的内应。他们照例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他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外面饿殍载道，尸横遍野。
迎项月寻做新帝，也不过是维持表面的和平，让他做个傀儡。
千年古树的枝干早已千疮百孔，蛀虫爬满了枝桠，树干也被啃食殆尽。
项月寻刚登基时，便有人找上门来，言语之间也没有避讳，直言如果项月寻能够安心做一个傀儡，自然可以保证衣食无忧。
拒绝的下场无非就是一个死。上一任皇帝恐怕就是因为这样才在短短两年后就驾崩了。
“其实这么一想，他还挺有骨气的。”
阿寻嘴角弯起一抹苦涩的笑，神情之中满是无奈。
北辰国已经走到了油尽灯枯之际，我和他都心知肚明，但说到底，我们都是凡人，没什么改天换地的本事。
阿寻不想做皇帝，但实际上，我发现他没有能力。相反，他做的很好。
一身明黄龙袍，头戴冕旒，端坐在龙椅之上，正对着跪拜一地的百官，倒真有几分真龙天子的威仪。
可惜是个假龙。
我有时也爱这样对着他开玩笑。说什么不尊不敬的，都无所谓了。
我曾问他，想过挽回这个国家吗？
我想这好歹是他的家，他总归是有些不甘的。谁知道他满脸无奈：
“难道我还有办法吗？”
上天总爱开玩笑，将人从一个火坑里带出来，再送进另一片苦海。
这次是真的走到穷途末路了，我们的心情却比两年前坦然得多。
10.
我再见到项青阳是在一个午后。
在我的印象里他还是个单纯活泼的小少爷，一心想怎么溜出去玩，又呆呆的，总是被阿寻逗得找不着北。
两年前阿寻被贬出京，他则是被禁足在京城边上的一个小庄园里。也不知道，两年的时光，他会变成什么样。
我无法想象，直到我看到他。
两年了，他的个子高了些，也瘦了些，倒是不见什么吃苦的痕迹。脸上依旧带着灿烂又有点傻气的笑，恍惚之间，倒有点旧人未变的感觉。
“二哥！！项白！！”
他笑着冲我们招手，
“两年不见，怎么感觉你们的感情更好了。”
“两年不见，你还是一样的傻！”
阿寻依旧毫不客气地怼他。
三个人都笑了，好像什么都没变，项青阳这个小鬼头下一句话就要哀求着二哥偷偷带他出去玩，阿寻也会板着脸，故作严厉，在弟弟一声声的撒娇中败下阵来。
可事实是，在故人面前，我们也只能笑着寒暄一句：
“近来过的好吗？”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就是雁去雁归，花开花谢，人们都有了自己的归途。
11.
该来的怎么也躲不过。
北辰国皇帝项月寻在位三年，于第三年末，胡**队大举进攻，朝廷百官消极抵抗，大军一路畅行无阻，一月时间便兵临京城，直指皇宫。
我在寝殿里点了一个火盆，守在阿寻身边，一起看着外面簌簌飘落的雪花。
大家都闻风而动，早就跑得没影了，偌大的皇宫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在来宫里之后，我们之间就再没有过什么亲密的举动。表面上，他是君，我为臣。就算他不在意，我也不想让他落人口舌。
现在倒是没什么顾忌的了，我攥着他的双手，静静看着雪景，心里平静异常，仿佛我们不是在空旷的寝宫，而是乡下那个小茅屋。
外面很安静，想来敌军还没有到达这里。
也是，毫无悬念的事，有什么可急的呢。
不过整个皇宫外已经被围起来了，我们想走，也不可能了。
命运把你逼到墙角，那就是无路可逃。
“阿白，陪我去看看我母妃吧。”
“好。”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像是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红梅开在阶前，好似大家闺秀那般，袅娜地吐着蕊。
“母妃，我又来看您了。”
“这几年我总是来，您别烦了我。”
“我就是害怕，不知何时就没办法再来看您了。”
阿寻的指尖落在红梅的花瓣上，苍白的肤色映着鲜红，就像蘸在血里。
“母妃，孩儿不孝，以后，就不来讨您嫌了。”
我带着他走到宫门口，他手扶着门框回头看，眼里带着化不开的遗憾。
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
敌军来了。
我以为自己会坦然面对，但是看到身边的人，我总忍不住会想，找外面那群人拼命，或者……或者给他们跪下，求他们放过我的阿寻。
当时间真的来到尽头的时候，我反而没那么想面对死亡了。
阿寻感受到了我的不安。
他回握住我的手，将掌心的温度传递到我冰凉的手背上。
我们相互依偎着回了寝宫，店里的火盆依旧烧得很旺，暖黄的火焰跳动着，像是指引尽头的火把。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过不了一会，就会有人推开寝宫的门，这时候，是生是死，就有了定论。
我听着外边的声音，脑子里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看向身边的人，眼睛像是被火焰炙烤过一般，干涩至极。
不，不可以，那是我的阿寻，我固执地埋藏在心里一辈子的神明，我怎么能……
阿寻把一个硬物递到我手里，
“阿白，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最后这一路，我想你来送我，好吗。”
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炙热地灼烧着我的心脏。
他伸出手碰了碰我的脸颊，我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哭了。其实我比我自己以为的更了解他，他也比我以为的，更了解我。
他生来骨子里就是高傲的，不做亡国奴，也不做他人剑下亡魂。
这三年，他每时每刻都在煎熬着，等待着一个解脱。
我抚摸着他的脸颊，贪恋着最后一丝温度。
他不应该在泥沼里求生，山间自由的风才是他的归属。
“神仙哥哥，你要等着我啊。”
他为我擦着泪的手垂落身侧，胸前插入了一把匕首，绽开一朵红梅。
我直起身，轻轻地合上他的眼睛。他脸上没有痛苦，反而带着淡淡的笑。
我又用指尖碰了碰他的唇角。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没想到，进来的会是项青阳。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哥哥胸口刀，眼眶一瞬间就红了。
“项白，你……你杀了哥哥！”
我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少年声嘶力竭，一副要把我大卸八块的样子。
“我来救我哥哥，我……我带他出去。”
少年红着眼眶，伸手就要来抓项月寻的袖子。
我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把他向后推。
我不想再让别人碰我的阿寻了。
“青阳，就算活下来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
“报仇雪恨，复国大业，不是还有你吗？”他还没说完我就打断了他，“我们就死在这里，没什么不好的。”
我承认我很自私，我眼里没有国家，没有天下，只有阿寻一个人。我不愿他再受累，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你走的时候，记得把火盆搬过来，他会冷。”
说完，我背过身去不再看项青阳，单膝跪地，虔诚地注视着我的神明，将匕首送进了我的心脏。
项青阳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外面等着的人看到只有项青阳一个人走出来，有些诧异，却只听到项青阳说：
“走吧。”
那人回头看了一眼，冲天的火光吞噬了那座宫殿，埋葬了神明和他的信徒。
枝头的木槿花年年开放，那两个少年，永远都数不完了。
11.
佑德元年。
项青阳站在雪里，身上披着氅衣。
他的面前是两个小小的坟墓，一个的名字是是项月寻，一个是项白。
旁边是一株红梅。
项青阳苦笑，他倒是想把俩人分开放，不过，自己哥哥肯定会不同意的，所以只能便宜项白这个小子了。
他不知站了多久，只能感到大雪落了满身。
“皇上，雪大了，回去吧。”
项青阳走到门口，隐约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欢笑声，飞舞在大雪里。
面前是灯火通明的宫殿。
阶前的红梅，依旧灼灼地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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