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留院观察十小时后。
医院见程衷他们没有交住院费的意愿，便将床位留给了“更需要的病人” 。医生的说辞是孩子的伤口干净，没有化脓感染的迹象，嘱咐他这几天记得来换药。
程衷换回睡衣，两手空空地来，两手空空地走，被杨老师牵着回了福利院。正值晚饭时段，寝室里只有他一个。没力气开关灯，他拖着瘦小的身子回到床位。
校长估计报案也徒劳，嘱咐老师事先帮着替换了弄脏的布品，于是除去程衷脸上未愈合的创口，整件事仿佛没发生过。
小衷躺在下铺，后知后觉发现今天的寝室比往常亮堂，垂眼看去，不知怎的有两扇花布窗帘失踪了。然而怪事经历得多了，人容易将无能为力转化为不以为意。
男孩望着上方的床板。擦拭过的血迹隐于木纹，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程衷幸运地从眼前看似正常的景象中体会到些许安全感。
杨老师给拿了一个圆滚滚的黄塑料壳小闹钟，表盘上画着只长着翅膀的尖嘴卡通小动物。
【是小鸟还是小鸡呢？】小衷看着发了会呆。潮涨的痛意提醒他时间差不多了，是时候吞下止痛消炎药片，再将闹钟、保温杯和纸药包放入挂在床边的塑料袋。
药劲来得快，男孩眨眼的频率越来越高，没几下就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他的呼吸一均匀，一道人形黑影凭空出现在他床边。
黑影呆站在原地看程衷，好一会才俯身揭开他脸上的纱布，张口......
“等等！” 一道女声喝止。
黑影循声斜眼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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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渐下。
程衷床位斜对角，两张布帘遮得严实的床“嘎吱嘎吱”地晃动，紧接着花布“刷”地掀开——【有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哒哒。”
黑影先是看清，那动作快些的【是只怪羊】
“咚咚。” 另一个【是个人类】
隐隐约约地，解悬透过黑影瞧见后墙上的贴画，于是后腿猛蹬地跃空前冲。
黑影见那独角羊在半空一下变成个高大的人类。起初那男人向前探手，他不以为意，几近透明的手臂却在下一秒被握住！黑影惊慌之下奋力挣扎，却收不回手，驱腿要逃也摆脱不了那怪人的桎梏。
“放手。” 黑影嘶声道。
解悬假装没听见，他敏锐地注意到那鬼始终侧着脸，像是不希望被窥见面容。少年打量起黑影。
【年轻、男、人的模样。】在这盛夏，违反季节地套件牛仔布外套，里面还搭件高领毛衣。【绝不是人类】
解悬越发觉得对方的身形有些熟悉。【还有他的气息...】
这时栾柠也轻手轻脚贴近了。解悬低声提醒：“他的脸。” 女孩于是绕向黑影偏头那侧，逼得他压下头。
【既然这样】栾柠侧腰扭头从底下看。男鬼一下将毛衣领拉起遮住大半张脸，甚至紧皱扭曲露出的眉眼。即使如此，女孩还是从眉眼布局确认这张脸一定见过！
没等她细看，忽地有东西遮了她的眼。栾柠短暂愣神后赶忙伸手去掰，可不仅没掰动，还越摸越毛骨悚然。
【这触感...又软又小...夹着缝隙】直到摸见光滑的硬片女孩才确定——这分明是一双儿童的手！
黑暗中，尚在和小手较劲的栾柠听见解悬发出声闷哼，接着是两声脚步声。顾不上控制声量，她着急忙慌问道：“怎么了小解！” 还没听见回答，女孩的视野倏地恢复，第一眼看见的是后退的解悬。
“他走了吗？” 栾柠警惕地观察四周，没发现食人鬼的踪迹。
“不。” 解悬皱了皱鼻子，两步跨到她身边，“还在。”
女孩掏出手机拨通电话：“院长，我们这有情况，最好寝室这边先别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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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勤小队一左一右背对床，一致对外。有好一阵风平浪静，架着手臂的栾柠偏头确认守护对象的情况，见程衷仍熟睡，不禁感叹：“孩子的睡眠就是质量高！我们这打了一架他还睡得这么安稳。”
解悬的第一反应是：【你的睡眠也不差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分享自己的猜想：“他没醒，一是因为药物的作用，二是...大概那位给他施了术。” 少年复盘：“前三个孩子失踪得悄无声息。由程衷的遭遇判断，他们应该都是被吞吃干净了。那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都不知道喊疼呢？”栾柠断轨的思路重新接上，也放心地把电灯打上：“小衷说他是在黑影消失之后才感觉到血液喷涌和疼痛。这么说的话......” 女孩扬声对虚空喊道：“你其实不想伤害几个孩子，对不对！”
“你要是只是想吃人，这一屋八个孩子，谁能逃得出去？你更没必要给他们施止疼的法术，就算他们哭喊引来了人，整个福利院又有谁能阻止你？” 栾柠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所以我想你一定有不得不伤害他们的理由，能告诉我们吗？或许我们能帮得上忙呢？”
寝室南角，外勤小队视野死角处。随女孩的话音落地，那里的空间短暂波动，稍显现出个人形轮廓，却在进一步具象前消失。
得不到回应的栾柠无奈叹气，猛地又想起来问：“对了小解，你刚才为什么称他为‘那位’？”
在她的记忆中，解悬对所有人和鬼都是直呼其名。想想也是，他看着年轻，实际也二百多岁了，也不好让他管些几十岁的人鬼叫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啥的。
而面对不知名的对象，解悬最多也只会以种族称呼，比如“那个男鬼”、“那只狐妖”这样。
【可什么叫“那位”？】女孩甚至从中听出一丝尊敬的意味。她大胆猜测：“难道他不是鬼？” 她自我佐证：“想想也奇怪，恶鬼不过是堕化的人魂，从哪里学的法术？”
解悬科普：“恶鬼若怨力足够，可以服万鬼，即为鬼王。传说鬼王通晓天地，术法自然不在话下。”
“他是鬼王？”女孩的声音发紧，谈不上肃然起敬，却添了几分忌惮。
少年不假思索地摇头：“若是鬼王，不会轻易被我牵制。除去恶鬼、投胎、入职地府、鬼魂还有条道路。”
“还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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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柠一铲子下去，答案咻地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成仙！” 她瞪大眼睛。
据说神仙汲取天地间的灵气，而仙法即是从中参悟得出。
解悬平静地点头。
“可...鬼仙是要有救世的‘大功德’的！” 女孩一时之间无法建立起联系，“而且要是鬼仙，好不容易成了仙，又为什么要停在这旧福利院，还......吃孩子不损功德吗？”
神兽言简意赅：“损。” 后又补道：“因此他原先离成仙近了，如今做恶后又远了，至多算个半仙。” 解悬转头望南角，轻声问：“你是否还想成仙？”
年少沙哑的笑声自空荡的床阵后传出：“我这副样子，还敢奢望成仙吗？”
栾柠见一人影自远处现身，无声无息地接近——飘着的。他高领毛衣的下摆掀起，堆叠变形的红色刺绣下，布满细小圆疤的腹部蜈蚣似的生长两列、共六条细短的手臂。
三双手肤色、大小参差，女孩一下联想到失踪的三个孩子。然而比起骇人的腹部，那张脸更令她愣神。
那男孩越靠近，熟悉感就愈发强烈，直到她终于看清他的脸。
【什...】栾柠抬手用力搓了搓眼睛，再看那对睡不醒似的长杏眼：【怎么还是？】她又尝试闭上眼睛，就着狂乱的心跳，默数了十个数，重新睁开眼，无济于事。
女孩瞪大眼睛：“你...你是谁啊？”
那男孩垂下眼，却不作答。
栾柠此时脑子里空茫茫一片，觉得不是这个世界疯了，就是自己疯了。她直愣愣盯着在面前站定的鬼仙，手胡乱拍打身边默不作声的解悬，颤声问：“小解...你...觉不觉得他...长得...很像一个鬼啊？”
白发少年配合地皱眉，对着那张同样伤痕累累的脸认了一会儿：“是吗？”
“哈——”女孩长吐出一口气，一手按揉着眉骨上的穴位，一手又拨了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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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电影院大厅。
白漆墙、水泥地、贴水磨石的柱子......朴实无华的装修却能轻易吸引周末的男女老少齐聚在此。
人来人往间，身穿粉蓝短袖的小狐妖一手汽水，一手冰淇淋，左喝一口接右舔一口，忙碌得很。
“噔噔...噔噔...” 他的小挎包忽然发出闷响。
“嗯...” 小狐妖勉为其难一口吞下冰淇淋，腾下只手掏出不安分的手机。
【不是我的】他慌张地抬头张望，正好看见手机的主人朝自己走来，赶紧快步小跑过去和他汇合。
“给！” 小狐妖递出烫手山芋似的手机。
几乎是卡在通话自动结束前，末末接通电话。
那头有个几秒鸦雀无声，男鬼一手将两张电影票塞给小狐妖，一手举起手机，眯眼辨认起绿液晶屏上的来电号码：“栾柠？”
同一时间，程衷寝室内。
栾柠呆愣地听见手机里传来熟悉的男声。除去男鬼自带的电流杂声，背景的叫卖声和交谈声都告诉她——末末正身处一个人流众多的热闹地区。
绝不是这里！
【那面前这个鬼究竟是谁？】无论经手人脸无数的遗容组组长如何细看，竟都瞧不出眼前这个“半鬼仙”的长相和末末有丝毫区别！
“.栾.-柠--...？.” 那头末末又喊了一声。
“是我。”女孩深呼吸：“你不忙的话，最好现在回来一趟。” 她听男鬼立即回复 “马上到。” 背景里似乎还有另个声音“诶诶啊啊”地乱叫......
挂了电话，栾柠鼓起勇气走近男鬼，细看之下五官虽然相同，神情倒是比末末稚气。他方才盯着人看的眼神更是直白得像头小兽。“...”她紧攥着衣角，软着语气：“你认识檀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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