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无风无雨，城市灯火熄了大半，这才称得上夜深人静。只有栾柠家中的实木沙发不安生地“哒哒”作响，扰乱宁静。但也怪不得它，声响是它身上颤动的铁盒发出的。铁盒盖摇晃向上，最后“啪嗒”落地。
内里肉眼不可见的白团直上云霄，在触顶之前改变轨道，左穿右穿出了打开的窗户，向远方飞去。
数百年的大槐树下，有人不惧蚊虫地等候。感知夙枝将近，他翻掌迎接。
于是白团瞄准他的掌心为着陆点，斜线降落，在空中划弧，可弧线画了一半，倏地陷入黑暗。
树下的人惊讶地看着凭空出现的麻袋，等抬高视线，看清截胡的人，他的惊讶又加深了几分。
“是你。” 惊愕转为欣然笑意：“我就说那天像是看见过你，我以为是梦呢。想不到咱俩还能再见上一面。”
阿苹不搭话，伤兽一样死死瞪着眼前的人，半晌自胸口推出句：“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我每天都要问自个几回，明明我才是最应该保护他们的人啊。” 院长低声呢喃。
闻言男鬼怒火更盛，烧得声线愈发嘶哑：“就为了钱？”
老人笑得苦涩：“就为了钱。”
死人不做梦，可不保证清醒的就会被梦魇放过。
童童、佳佳、文文的睡颜交替出现在阿苹眼前，瞬间又被空荡的血床取代，最终定格在程衷惊恐的脸......“你才该死！” 尝过人肉的鬼仙呲牙撕口朝院长扑去！
他的犬齿不比恶鬼那般长，服帖地藏于口中，却有能撕碎世间一切生灵的锋利。
院长不戴老花镜也捕捉到他齿上的寒光，可即使危险近在咫尺，他依旧没有躲闪的意思。
“咔哧！” 汁水四溢。
解悬舔掉溅到唇边的甜浆，狂奔而来的栾柠贴心地递上边跑边从包里找出的卫生纸。
莫名被苹果堵了嘴，阿苹愤怒的注视转移到神兽身上。他肩扛麻袋，手捏着剩下的大半个果，咬牙切齿地嚼得响亮。
【这苹果真脆】栾柠看着一地果汁，预感蚂蚁部队已经在行军半途上了，忽地一只干瘦的手掌伸入视野。
“纸能给我两张吗？” 院长脸上丝毫不见死里逃生的喜悦或是惊魂未定，只有对头脸上果汁的无奈。
女孩从包里找出那沓纸全给了他。
“谢谢。” 老人抹干净脸：“看来今晚是个局啊。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解悬言简意赅：“你谈及周得四的时候说了假话。”
“还是年轻人厉害。” 院长又仔仔细细擦起头发。
卫生纸和头发丝一摩擦，不可避免地卷起纸屑。栾柠看着院长满头的银丝浮粉屑，忍不住上手帮他拍打，老人也顺从地微低下头。
当下的场景越是温馨和睦，女孩心中越是不是滋味。在她的记忆中院长总是笑眯眯的。白天在院里忙碌完，晚上他就住在办公室屏风后的小床上。福利院就是他的家，他们就是他的亲人。
【究竟是为什么？】栾柠轻轻地问：“您为什么需要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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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也轻轻地答：“咱们挂靠市福利院，就指着他们盈余的拨款和售卖孩子做的手工品。实际上哪儿有那么些盈余？这几十年都是靠着我以前做生意攒的钱。可我的积蓄终究是不够。
我算过，到不了今年末，咱们院就得关了。到时候这些孩子怎么办？市里其他福利院我都打听过了，就是市院也说人手资金吃紧，谁都不敢打包票说能一次性收容三十个孩子。
所以啊，还得有钱才能维持这个福利院，不只是维持，还得变得更好。我一开始是想拿自个换金，可我越活越是放心不下。
就近几年的新闻，坏人真太多了。拐卖的、虐待的、卖照片的，还有些干的事我想都想不到。这类案件一年就得有个几十起，这还是被发现的，我都不敢想没被发现的还有多少。”
老人讲述时情绪激动，脸上也有了些神采。栾柠这次回来总隐隐觉得院长的性格变了，曾经的风风火火好像被岁月磨成了沉稳淡然，直到此刻她才依稀在他身上看见点当年的影子。
“那您这又算什么呢？” 质问传来，院长循声看向抱着手臂的阿苹：“末啊，我最对不住的就是你，我一直想有机会和你郑重道个歉。我当年真没有想要害你。我当年找到夙枝，就是想用在自己身上，所以骨灰盒我都准备好了。
谁承想你突然就病了，我走得匆忙，就把刚点的香、夙枝连同盒子都留在了祠堂里。
后来院里实在腾不出其他住处了，我就想着让你住在祠堂，好歹清净。也不知道夙枝怎么就随香灰飘到你身上了。
等知道了，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找到那本书，可看来看去也不知道怎么帮你。我想既然如此只能听天由命，就把书留下了。
那晚我一宿没睡，天亮一亮我就来了。没见到树的时候我挺高兴，可马上就看到你倒在那，身上还躺着块金。”
院长望着面前的年轻人：“你们可能都不能相信，就半个包子大的金块支撑了全院整四年，可也就四年。
前段我只能做选择，是一个孩子，还是三十个。可没想到选到的孩子消失了，我真是没办法，只能再选一个...” 老人低头深埋掌心构成的面具。
“为什么是他们！” 阿苹喊出心中的疑惑。
老人低低抽泣了两声。
栾柠也有相同的疑问：
【是啊，为什么是他们？】
【就因为他们是幸运星吗？那又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女孩身躯猛地一颤，院长的话回荡耳畔：“既然如此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再开口，每个字的尾音都带颤：“您没有选择，您让上天决定的。
您将夙枝附在选幸运星的硬币上，这样它就会被滚进某颗元宵，再直接被送入某个孩子的嘴里。” 栾柠浑身又麻又凉：【幸运星诞生之时，也启动了陨落的倒计时】
女孩迫切地问：“褚阿姨知道吗？”
院长摇头：“她不知道，褚丽是个好人。” 他自嘲地笑：“不像我。”
未经思考的话语冲出栾柠的喉咙：“您、” 她急促地呼吸，汲取够了氧气才能继续劝说：“跟我们回去吧。”
这话一出，解悬垂于身侧的右手默默攥拳——若他不同意，这番劝说或许会成为大战的引子。【假设他的书真与月乡的同源，他也可能从中学习了邪术】
同时阿苹也给麻袋口系了三个死结。四道视线粘在老人身上，等待着一个回答或者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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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院长出乎意料的干脆令栾柠松了口气。
保险起见，由阿苹从麻袋口撕下布条，绑住院长的手。老人的手腕只有皮包着骨头，一截布条绕了四五圈。
来时是解悬带着栾柠飞行，如今多了一个人类，只能阿苹带着院长。
“我来吧。” 先前一直隐藏身形的末末现身。
“末末？” 院长见到他先是发愣，再看向阿苹，忽然明白了：“我说你性格怎么没以前沉稳了呢。原来是两个人。”
他微笑着观察檀末：“我老成这样了，你一点儿都没变。”
末末平静地回复：“鬼的外貌是不会变的。” 闻言老人收敛笑容，配合着攀上他的背。
于是解悬携栾柠，阿苹提麻袋，末末背院长一齐踏上归程。
年轻的鬼背着年迈的人，皮肤相叠却捂不出温度，只有一道呼吸、一场心跳、一条性命。
甫一腾空，微风拂过男鬼耳侧：“对不起。”
檀末沉默了十几米，还是“嗯”了一声示意听见了。
老人听他肯回复，接着话：“也要谢谢你。前一段半夜有个人溜进我办公室翻箱倒柜的，还好有你、还是你的小兄弟把他赶跑了，不然我这把老骨头，真是不知道怎么办。”
“是他。” 檀末凝望阿苹的背影：“是他一直守护着福利院。”
院长同他一起望：“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阿苹，苹果的苹。”
“那替我谢谢阿苹。” 老人松开只环住檀末的手，转而搭上他的肩头：“平安福利院我就托付给你们了。”
【什么意思？】末末愣神的瞬间，院长蹬直两腿，双手回撤一推，向下坠落，独余句“对不起” 滞留空中。
“院长！” 男鬼急转身躯向下俯冲，与此同时其他三人闻声发现异动也纷纷掉转方向直追。
众人无心留意的角落，麻袋侧面不知何时冒出个芝麻大小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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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不上！】
鬼没有质量，不受重力管控，何时何地都能匀速飘行。这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优点，如今却成了大麻烦——檀末飞得远没有老人坠落的速度快！他朝院长的方向伸出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指尖越落越远。
一切好似电光石火，从发生到结束不过数秒。
下坠者触底，不偏不倚砸在福利院正门前贫瘠的绿化带里，几年前这里种有一小片年轻的银杏树，后来它们在一场极罕见的台风残余中纷纷夭折，徒留黄土生杂草。
【结束了吗？】檀末悬停在距离地面两三米的空中，阿苹脚下急刹，停在他身旁。
越过他们时，解悬留下句话就带着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的栾柠落地去。
阿苹的情绪被那话打破，皱眉迟疑地问末末:
“他是不是说院长落地没声啊？”
两个鬼的视线跟随外勤小队直达地面，就见原本平躺着的老人慢悠悠地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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