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屿站在湖边,他想去死。
死亡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这样就不会再害到别人了。
陈屿盯着远方,那里有一轮超大的月亮。
他看见了父亲母亲,以及夏弥。他们在对自己招手。
不对,那不是招手。
陈屿有些慌了,他们在赶自己走!
不要,他不要。
他不要被丢下!
他们似乎没听见陈屿的叫喊,转身准备离开。
别走!
陈屿要追上去问个清楚——
为什么要留下他!
噗通。
*
“爹,我去采药了!”陈屿把弯刀放进背篓,朝屋里喊道。
屋里的人没有回应,陈屿没着急出门,他叩响房门,“吱呀”一声,推门而入。
陈阿水坐在床边看照片看得入神,连陈屿进屋都没发现。那照片早已泛黄,因为保管不妥当,早年受了潮导致边上生了些霉点。照片里一男一女,十指相扣,对着镜头笑得合不拢嘴。
陈阿水抚摸着照片中的女人,嘴里低声念叨着“寒梅”这个名字。
寒梅是陈屿的母亲,自从他记事起,陈阿水时不时就对着照片自言自语。
陈屿一出生寒梅就死了,对她没多大情感。每年忌日,他跟随陈阿水去祭拜,也只是规规矩矩地烧钱上香,做完这些,他就寻到附近的山丘,坐在上面望风,直到陈阿水喊他回家。
陈屿不轻不重地再次喊了声:“爹。”
这回陈阿水听见了,他扭头看向陈屿,眼里无光,“咋了?”
陈屿道:“我去采药了,夏弥一会过来。”
夏弥是他的好友,是巫神婆婆死后,村里唯一还愿意亲近他的人。
陈屿幼时不幸落过水,救起来后生了场病。当时他身上开始长红疹,起初只有脖子后面长了一点,大家没觉得有啥,逐渐地,红疹扩散至了全身,村民请了几个村的医生都束手无策,偏偏陈屿还发烧了,一烧就是好几天,反反复复。
村民着急了,他们怕“赐福”会随着陈屿一起消亡,于是日日祈祷。
在他烧了一个周后,巫神找到了方法。她说,陈屿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源自于体内的血液特殊,需要治好他还差一味药材。
药材生在悬崖上,稍有不慎就会摔死,风险太大了,村民没一个愿意去,陈阿水作为陈屿的父亲自然而然地担起了这个责任,他的双腿也是那时摔断的。
陈屿被治好后,村子却遭了旱灾,庄稼收成几乎为零,村民以为是陈屿生病导致整个村子的气运减弱,所以收成变少。
村民担心陈屿再出事,强制地将他锁在巫神身边,美名其曰“保护”。
不可否认的是,村子里无论是种庄稼的还是做生意的都富有了起来。村民更加意识到陈屿的重要性,对他的控制也加强了,他们把自以为是的“好”强行塞给陈屿。
可是慢慢的,庄稼收成减少,有时甚至颗粒无收;生意不再顺利,常常亏本。村子从富有又变得贫穷,村民把一切过错都推到了陈屿头上。
那段时间,陈屿听过最多的质问就是——凭什么?
那个时候巫神还在,村民惧怕她的威严,不敢对陈屿做什么,后来巫神不在了,村民就想把陈屿祭天以此求取富足,陈阿水不愿意,可惜敌不过众人。
村民把陈屿关了起来,祭祀当天,怪事发生了,村民一碰到陈屿就长出红疹,并且即刻毙命,村民害怕死亡,被迫打消了祭祀的念头。
经此一事,陈屿不再是赐福,他成了灾厄。
村里谣言四起,村民说他克死了他娘,说他害死了巫神,连村子都要毁在他手里。
所有人都怕他、诋毁他、远离他,只有夏弥愿意靠近他、触碰他。
陈屿离家时,都是夏弥替他照顾陈阿水。
陈阿水答了句“好”,又嘱咐他:“路上小心。”
“知道了。”
陈屿合上大门,低头疾行。黄昏下,他的影子被拉长。
咚——
一颗石子砸到陈屿,隐隐有些疼,他站住脚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可疑人员。
咚——
又是一颗石子。
陈屿抬头,与罪魁祸首四目相对。陈屿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村里的小恶霸。
小恶霸见自己行踪暴露,丝毫没有要躲起来的自觉,他朝陈屿做了个鬼脸。陈屿低头不予理会,小恶霸却不想轻易罢手,他把破布袋里全部碎石子一同倒了下去。陈屿没有防备,白净的脸出现了几道血痕,他随手擦去。
七年来,日日如此,陈屿早已习惯。
小恶霸见他出血,不但不害怕,还大声笑了出来。
他说,大怪物。
他说,扫把星。
他说……他没说出来,因为不知道哪里来的花盆砸到了他的头。
不少鲜血喷溅,小恶霸哭了,哭得很大声。哭声引来了众人,小恶霸的母亲大惊失色,她抱起小恶霸,恶狠狠地瞪着陈屿,“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东西!有什么冲我来啊,欺负我儿子算什么!”
“前天河水脏了说不定就是因为他!”
“就是,就是!”
“克死你娘还不算,还要害死我们啊!”
“你就该滚出去!”
“……”
陈屿成了众矢之的,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钻进他的耳朵里。他没有反驳,低头疾行冲破了人们围成的圈。众人连忙退到远处,能有多远有多远,讨伐声却紧紧跟在陈屿身后。
几分钟后,陈屿停在夏弥家门口,他终于甩掉了那些声音。
陈屿敲了两下门,门很快打开了,夏弥出现在陈屿视线中,很明显的,夏弥愣了下,“他又欺负你了?”
陈屿摇头:“没有。”
“那你一脸伤怎么弄的?”
“磕到的。”
“我不信。”夏弥显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侧身让出一条通道。
陈屿没动。
夏弥催促道:“快进来。”
陈屿这才进了门。
夏弥拉了条板凳让他坐下,“我去拿酒精给你擦擦。”
“没必要。”陈屿不想麻烦夏弥,“小伤。”
“那你说说看什么伤算大伤?”夏弥与他翻前几个月的旧账,“几月前胳膊脱臼了你也说是小伤。”
陈屿记性不好,想了好久脱臼是哪件事。他自知理亏,不再与夏弥争辩。
“抬头。”夏弥拿着沾了酒精的棉签替陈屿擦伤,“下次他再欺负你,你就用拳头直接打过去。”
棉签扫过陈屿的睫毛,有点痒。陈屿眨了眨眼睛,认真回答:“他会死的。”
“我知道。”擦完伤口,夏弥扔了棉签,背对陈屿收拾药箱,“以后别不吭声,什么都自己承受。如果他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陈屿盯着夏弥的背影,久违地观察了起来。
常年暴晒使得夏弥肤色偏黑,他没有穿上衣,暴露出坚实有力的肌肉。
陈屿若有所思,道:“他会残的。”
夏弥小声嘀咕,“就该让他长长记性,看他还敢不敢欺负你。”
“那样你会有麻烦。”陈屿说,“那孩子爹娘出了名的耍泼。”
“我不能看着他欺负你,什么事都不做。”夏弥耸肩,无所谓道,“反正我就一个人,有麻烦我也不怕。”
“不对。”陈屿不认同道,“你不是一个人,我也不是。”
夏弥正在盖盒子的手一抖,“咔嚓”一声,卡扣坏了。
“……”
夏弥忽然沉默不语,陈屿问道:“怎么了?”
夏弥喉咙滚动,“我没事。”
“真没事?”陈屿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
“真没事。”夏弥转身对陈屿笑了笑,“就是卡扣刮到手指有点疼。”
“你……”陈屿看着夏弥难看的笑容收住了声,改口道:“算了,没事就行。”
夏弥摸了摸鼻子,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你今天路上小心点,我刚听说了,最近土匪特别多,附近几个村都有人遇到,有些人还丢了性命……”
*
陈屿走出村口,他摸了摸颈后,那里有两个红点,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但是夏弥看见了。
“最近蚊虫这么多吗?”夏弥歪了歪头,自言自语道,“好像是挺多的。”
夏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绿色荷包递给陈屿,陈屿凑近闻了闻,闻到一股淡淡的药草味。
“驱蚊的,带上吧。”夏弥说,“夏天的蚊虫可毒了。”
陈屿捏了捏荷包,干枯的药草发出沙沙沙的声响,“谢谢。”
他收起荷包,赶了半小时的路程到达山脚,要采的草药在半山腰,昨日下了雨,路面湿滑,很容易失足,得花点时间爬上去。
尽管陈屿足够小心,还是不小心摔倒了,白净的脸上沾了泥巴,衣服无意间刮破,他不在意这些,爬起来第一件事是去检查别在腰间的荷包。
还好,只是脏了,没坏。
陈屿松了口气,打算继续向上爬,一处银光亮起,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陈屿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是一块沾满泥土的银牌,迟疑了两秒,他弯腰拾起弄掉了上面的泥土,银牌的真面目逐渐显露出来,看到繁杂的纹路,陈屿认出了那是血族的文字,好巧不巧,这些字巫神教过他。
瑞利夏氏。
来自瑞利夏氏族的银牌。
关于瑞利夏氏族,陈屿从巫神婆婆那没听到多少,只知道这个氏族是血族亡魂的守墓人。
至于银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陈屿没有时间深究。夕阳下了山,他要快些行动,爹和夏弥都在等他回家,银牌被他随手扔进背篓,花了十分钟爬上半山腰。
这次寻的草药并不难找,一个小时后,背篓已经装得满满当当,陈屿抹开额头的汗,起身原路返回。
“吱吱——”
陈屿停下脚步张望四周,没找到声音来源,倒是发现了个宝贝。
正前方的一棵树边,有株白得发光的植物在风里晃来晃去,陈屿眼中蹦出亮光,他走了过去,蹲下身子触碰它,手心立马传来一阵酥麻,他收回手握了握,又去看它,它的叶子渐渐蜷缩。
有了它,夏弥的老毛病就能治了吧。
陈屿的手伸到植物根处,用力一拔,手忽然一抖,本因连根拔起的植株此时只被拔起来一半,陈屿的手腕莫名其妙隐隐作痛,他按了按,还在痛,便换了只手采药。
由于蹲得太久,陈屿不得不扶着树干慢慢起身,他甩了甩头,不等怎么休息就动身返回。回到山脚,陈屿胸腔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气只能从狭小的缝隙里钻出,不一会,他呼吸急促起来。
陈屿耳边只剩风吹过的呼呼声,汗水模糊了视线,他早已没了力气,但他还在跑,不停地跑。
陈屿出现了幻听,他听见好多声音,杂乱、无章。它们重复着一句话——
你为什么跑?
陈屿没空回答它们,也不知道答案。
月亮隐匿于云层中,在回去的路上陈屿看到了好多脚印,那些脚印都通往着村子,不一会,他闻到了血腥味。
陈屿不敢想下去,只是一个劲地奔跑,直到被一个人绊倒,准确来说,是一具尸体。药草撒了一地,陈屿滚到一旁,他爬起来脱下背篓,第一件事不是去捡草药,而是去看那具尸体。
陈屿揉了揉眼睛,待看清了尸体后,瞳孔骤缩。
那尸体不是别人,正是下午向他扔石子的小恶霸!
小恶霸额头上包扎好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不断的鲜血涌出来,他看起来死不瞑目,眼睛直直地瞪着前方。
陈屿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跟前,面上毫无波澜,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脚下一片湿润,垂头看去,是一滩血。
谁的?不知道。
周围死了那么多人,可能是大家的。
“……”
陈屿猛然惊觉他正处于村庄,窒息感再次袭上心头,宕机的大脑重新运转,不到一秒,大脑呈递出结果——
爹和夏弥!
陈屿朝家的方向跑,屋门大大敞开,他没有停,直奔里屋。
“……”
陈屿停下了。
里屋有点脏,不怎么干净的墙沾了血,分不清是谁的,可能是陈阿水的,也可能是夏弥的,或者是他们两个人的。
陈阿水和夏弥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陈屿走过去探息,毫无疑问两人皆没了呼吸。陈屿眨了眨眼,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他只用了两秒就接受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夏弥的话。
“陈屿,假如有天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夏弥埋好陪伴了他俩三年的小狗,看见陈屿面无表情,调侃说他是冷血动物,这都不哭。
陈屿正在给小狗立碑,动作顿了一下,不假思索道:“会。”
“那你会哭吗?”
会哭吗?
陈屿以为他会,可真正面临死亡时,他没有哭,只是心里一瞬间空了。
他起身走进厨房烧水,烈火在眼中燃烧,看久了刺得眼睛疼。
热气腾升,陈屿端着热水到里屋。刚才他嫌地面冰凉,趁烧水的间隙将两人转移到了床上,忽略他们冰冷的身体以及周围凌乱的血迹,现在就像睡着了。
陈屿眼神微动,真是这样就好了。
他不再磨蹭,打湿帕子,拧干,先去擦最近的夏弥。
夏弥一张脸全是血,有多少是他的,陈屿不知道。擦干净后,脸上的伤口,或大或小,尽收眼底。陈屿的食指按在一道伤口的起点,从嘴角缓慢滑到太阳穴,那是夏弥脸上最长的一条口子。
擦完脸,陈屿再去擦手。夏弥的手掌比陈屿大许多,经常劳作的原因,那双手粗糙无比,茧子也多,和陈屿白嫩的手两模两样。不知哪来的兴致,陈屿细数起夏弥手上的茧子,无意发现了指腹上的针孔,数了数,一双手至少有五个。
*
陈屿擦完两人,把帕子扔进肮脏的血水中,他开始发愣,直到屋子里的暖灯闪了闪才回过神,陈屿去堂屋拿了铁锹,再次回到里屋背上陈阿水,拉起夏弥扶着他,往后山的方向一点点走去。
云层散去,月光照亮了陈屿前行的路。山路曲折不好走,他身上挂着两个人,更不好走了,几次差点滚下山。如果可以,陈屿想一了百了,可是他还带着爹和夏弥,至少要安顿好他们。
好不容易来到寒梅的坟前,陈屿虚脱地坐在地上,背靠寒梅。
许久未喝水,陈屿的嗓子有些干,他舔了舔嘴唇,道:“娘,我们提前来看你了,高兴吗?”
无人应答,话散在风中,耳边只有蝉鸣。陈屿自顾自地说道:“爹今天把照片翻出来了,估计又想你了,我也想你,想见见你……”他疲惫地闭上眼,“这次夏弥也来了,不知道娘还记不记得他,听说他刚来村里的时候,娘还照顾过他,他说他也想你了……”
“他们合起伙来瞒着我,先一步去找娘了。”陈屿停顿了会,声音小了下去,“娘,你想不想我啊?”
陈屿抬头望天,黑压压的天空,有几颗星星在闪。陈阿水常说陈屿的眼睛像他娘,大大的,水灵得很。可是陈屿不这么认为,因为他眼里只能装下最闪的那颗星星。
“爹说,人死后就会变成星星,娘是最亮的那颗,平日的星星都好暗,我不知道哪颗是娘,今天我终于知道了。”
又起风了,陈屿眼睛里进了沙子,脸上一处温热,“你们等等我,我马上就来找你们了。”
陈屿擦去泪水,拿起铁锹在寒梅的身边挖了三个土坑。
一个埋陈阿水。
一个埋夏弥。
还有一个埋陈屿。
一个小时过去,寒梅身边多了两个高高的土堆,陈屿就地取材简陋地做了两个墓碑,一个写陈阿水之墓,另一个写夏弥之墓,分别立在两个土堆前。做完之后,陈屿盯着最后一个还未填的土坑,取下腰间绿色的荷包,毫不犹豫地扔了进去。
有的人的降临是天赐,而有的人却是灾厄。
陈屿是后者,他的出生就伴随着死亡,他是罪人,是最该死的人。
*
湖水很冰凉。
在炎热的夏季竟然有点刺骨。
陈屿整个人被它们包围,它们争先恐后地进入他的身体,陈屿本能地抗拒着。霎时,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巨石碾压了一样,呼吸逐渐困难,过了会,世界安静,陈屿清晰地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咚咚咚。
陈屿快速下沉,咕噜咕噜咕噜,少许气泡冒出。在意识模糊之际,他的颈后传来微弱的灼烧感,后腰忽地被托起,有什么东西贴上了嘴唇,有点冷但很软,接着,氧气源源不断进入口内,陈屿恢复了丝意识,他半睁开眼,一张脸映入眼眸,看不清,只知道有人在救他,喉咙上下滚动,他想说话,唇齿却被堵住。
陈屿想到自己特殊的体质,害怕连累到他,于是在水里拼命挣扎,也知不道哪里来的力气。
渡气的那人察觉到陈屿的动作后,抓住陈屿乱动的手,他松开陈屿的嘴,湖水趁机涌入,托着腰后的手猛地使劲,带着陈屿往上游,不出片刻,两人皆探出湖面。
哗啦——
陈屿的整个身体被那人放平,恍惚间,他感受到胸腔被有规律地按压着。
好难受。
下一秒,陈屿猛然吐出一大口脏水。
“咳,咳,咳。”
陈屿的意识慢慢回笼,他睁开眼睛,眼前有个人影,不知是谁在晃悠,晃得脑袋疼。陈屿抬了抬手,没抬起来,他又咳了几声,鼻子的酸楚感直冲天灵盖,缓过之后,陈屿张嘴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谁?”
“感觉怎么样?”那人不答反问。
陈屿强撑着坐起来,那人就扶着他,陈屿害怕得甩开了那人的手,他瞟了眼。
竟然没有出事。这是陈屿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陈屿抬眸观察那人,他生得漂亮,一头散开的银发湿漉漉地正往下滴水,十分具有攻击性的双眼此刻注视着他,透出隐隐担忧。
陈屿摇头,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见陈屿没什么事,柏放下心来,将湿透了的头发聚到一起拧干,漫不经心地回他:“因为我心地善良,见不得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寻思。”
一滴水从头发滴落到陈屿鼻尖处,从侧边滑到陈屿嘴角,陈屿尝到了苦味。
他接受了这个说法,只怕是这个人白费心思,救了一个一心想死的人。
陈屿偏头望向平静的湖面,看见了不完整的月亮,他想起小时候陈阿水哄他睡觉时讲的故事。
那个故事挺无聊的,主人公怪傻的,偏偏小时候最喜欢听,如今想想,自己也傻,不同的是,他傻得清醒。
陈屿微微张嘴,说了个傻话。
“那你能不能走开,等你走远了,我再寻死。”
月亮探头,湖水波光粼粼,蜻蜓点水,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持续的蝉鸣没让空气显得太过安静。
柏干笑一声:“我好不容易救下你,你却让我走,甚至一句谢谢也没有,这是不是不太好?”
我没让你救。
“谢谢你,但是我不想活。”陈屿没说出心中所想,那不礼貌,“对不起,浪费你时间了。”
“你可真是奇怪,”柏甩了下头发,水珠飞溅,“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连活着的权力都没有?你……”看陈屿一脸漠然,猜想他大概并不感兴趣,便转移了话题,“你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陈屿道:“我说了你就会走吗?”
如果可以让他离开,陈屿不介意告诉他。
柏本想说“不会”,但是细想了下陈屿这样问那便是希望自己离开,如若得知“不会”,八成不会开口。想到这,柏改口说“会”,反正走不走取决于自己,就算赖着脸皮不走,陈屿也无可奈何。
陈屿不去探究“会”的真假性,没有直接告诉他原因,而是问了个问题:“最重要的人死了,还有理由活下去吗?”
“当然有。”柏毫不犹豫地说。
他抓住线头,趁机道:“既然是最重要的人,肯定是想你好好地活下去,必然是不想看到你轻生的。”
他们希望自己好好活下去吗?陈屿内心有些动摇。可是只有自己活着又好没意思。他说有理由活下去,那理由应该是什么?陈屿想不到。
“怎么不说话了?”柏注意到陈屿眼角亮晶晶的泪水,伸手替他擦去。长久的沉默让柏隐约猜到了陈屿心中所想,他搂住陈屿后颈将其拥入怀中,怕吓着他似的,声音放得很轻,“不知道为什么活下去的话,能不能为了我活下去呢?”
好奇怪的请求,奇怪到陈屿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执着地想要他活下去,明明他们在此之前并不认识彼此,现在也不过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陈屿抵在柏的肩上,发出一声闷响:“我不认识你。”
我也不会为你而活。
“柏.克里斯。这是我的名字。”柏凝视着陈屿后颈的两颗红点,神色晦暗不明。
陈屿闭上眼睛,自动忽略掉后颈微弱的灼热。
克里斯?陈屿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他知道这个姓氏,曾经听说过有关克里斯氏族的传闻,那个传闻是巫神婆婆同他谈起的,具体的陈屿记不清了,他记性本来就不好,更何况巫神婆婆是在他很小的时候说的,只记得她说“克里斯”是血族的王。
当然,传闻的真假有待考究。
然而不论是“克里斯”还是血族的其他氏族早已淡出了视野。陈屿没想到自己会如此碰巧地遇见血族,遇见的还是“克里斯”,传闻中的王。
说不震惊是假的。
陈屿回过神,听见柏在询问他的名字。
他的脑子里闪过一句话——
“为我而活”。
为谁而活?
为……
“我叫夏弥。”陈屿道。
为夏弥而活。
陈屿早就死了。
“夏弥?”柏尾音上扬,对陈屿的回答似乎不太满意。他没有拆穿陈屿,只是道,“既然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不是说明你会为了我活着?”
陈屿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虽然面前的男人名义上是他的救命恩人,陈屿还是觉得有些荒谬,怎么可能有人会为了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活呢?
空气寂静,树林沉默。
柏始终等不到陈屿的回应,结合他说了谎,柏大致猜到了原因。柏没有生气,顶多心有不甘,凭什么那人短短几年就在陈屿心里占据了这么多的位置,转念一想,也多亏了他,陈屿才选择继续活下去。
只要结果对了,过程不对也没关系,日子还长,相信总有一天,他会走进陈屿的心中。
柏叹气道:“算了,跟我走吧。”
陈屿看着他的侧脸,张了张嘴。
要走吗?走吧。
去哪已经不重要了。
柏以为陈屿会问他“为什么要跟你走”之类的话,连说辞都备好了,没想到陈屿什么也没问,爽快地说了“好”。
柏觉得好笑,他松开了陈屿,问:“怎么就答应了?都不问为什么吗?”
陈屿道:“我没地方去。”
连死亡都将他拒之门外。
柏起了身,衣服头发已经被风吹干,冷冷的月光打在他身上,他向陈屿伸出手,纠正道:“跟我走不就是有地方去吗?怎么说自己没地方去。”
陈屿被柏拉起来,琢磨着这句话。它有点绕脑袋,陈屿默念了三遍,才发现因果不对。
柏拉着陈屿走了会小路,停在一辆马车前,马夫对着柏鞠躬,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大少爷”,他替他们拉开车门。
柏点头示意,将陈屿塞进马车里,对马夫说:“去塞西亚。”
“是。”马夫利落地关上车门。
陈屿正盯着窗外,听到有动静,转头对上柏的眼睛,柏对他笑了笑,坐到他旁边,问:“困吗?”
陈屿本来不困的,听柏这么一问,不自觉打了个哈欠,摇头道:“不困。”
柏轻声笑道:“不用逞强。路程遥远,困了就睡吧,等你醒来我们差不多就到了。”
陈屿想,柏肯定对自己施了魔法,不然为什么他一说完,上下眼皮就不停地打架,大脑也变得晕乎乎。
好困。
陈屿一歪脑袋,睡了过去。
柏挪近了点,调转了陈屿歪头的方向,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
*
陈屿应该是做梦了,他也不确定,只听见梦里有人对他说“醒醒”,后来他真的醒了。黑压压的环境让陈屿不太真实,脑子里仿佛装了浆糊,把所有记忆黏在了一起。
他在哪里?
马车还在行驶,车轱辘碾压地面的声音传入陈屿耳里,脑子里的浆糊被扒下了一点,他记起来自己在马车里,和克里斯先生。
去哪里?
陈屿不清楚,大概率是克里斯先生的家。
克里斯,克里斯,克里斯是谁?!
浆糊没扒完,陈屿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突然慌了,克里斯先生应该是很重要的人,不能想不起来。陈屿恼火地敲打太阳穴,试图唤醒记忆。
“醒了?”
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替陈屿扯走了最后一点、也是粘得最死的浆糊。陈屿豁然开朗,克里斯先生是那个多管闲事的“救命恩人”,呃……好像不能说多管闲事,这不够尊敬。
柏感觉自己的肩膀在升温,不自觉蹙眉。他去摸陈屿的额头,果然和他猜的不错,陈屿发烧了。
“你发烧了。”柏担忧道,“难受吗?”
发烧了吗?陈屿艰难地直起身子,两只手在脸上乱摸,不管怎么摸都觉得并不烫,最后他得出结论,克里斯又在骗人!
为什么说“又”?
克里斯还骗他什么了?
哦,陈屿想起来了,在湖边的时候,克里斯说过会离开的,但是他没有离开。
可怜的克里斯还不知道自己在陈屿这里的信誉值直线下降。柏担心陈屿的身体状况,偏偏距离塞西亚还有些许路程,唯有干着急。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很难受?”柏低头凑过去,想要给陈屿降降温。他是血族,体温比人类低很多。
陈屿暗暗给克里斯的诚信度打了个六十分,忽而额头感到一丝凉意,那是克里斯的手。接着他听见旁边的人问:“好点了吗?”
陈屿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看向克里斯——尽管他看不见。
陈屿话到嘴边又被柏堵了回去,他说:“得快点到塞西亚才行。”
陈屿忽然火了,暴躁地扯下搭在额头上的那只手,道:“克里斯你别想骗我,我根本就没有发烧!”
血族的视力很好,尤其在夜晚。陈屿的表情被柏看得一清二楚,他眯起眼睛,沉声道:“你叫我什么?”
“克里斯啊!”陈屿没好气地说道。
“克里斯?”柏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品了品这个称呼,他又去看陈屿,不久前,他还一心寻死,对任何事都是无所谓的态度,这才过了多久,情绪就变得如此激烈。
现在的陈屿不像陈屿,倒像记忆中的那个人。
他没在纠结称呼,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陈屿的情绪,哄道:“我没骗你,不信你摸摸我,看体温是不是比我高。”
陈屿也是烧糊涂了,全然忘记刚才克里斯搭在自己额头的那双手是多么冰凉,闻言,他当真去碰克里斯,火一下子熄灭了。
好凉快!
克里斯就是个冰袋!
陈屿贪婪的想要更多,另一只手也去碰他,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架着柏,正反面都冰了冰,过了会,陈屿察觉到柏的身体在抖,以为是自己把他当成冰袋让他生气了,正要道歉,细微的笑声蓦然响起,越来越大,后来装都不装了,笑声响彻整个马车。
车轱辘压着碎石缓缓停住,伴随着笑声,塞西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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